虚阁网 > 卫斯理全集 > 极刑 | 上页 下页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着:“谁?”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太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几万个来!他们全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着,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着!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当我想起,在众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之际,我心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辱: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咙发干,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来,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才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的。”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话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却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来,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是如此之强烈,彷佛接受宫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一样。

  在那一剎那间,我只是惊骇莫名地看着他,他也立时警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去,然后,喘了好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这种情形,在第一间陈列室中,我已经见过一次——米端曾现出和袁崇焕同样痛苦的神情,这时,我简直可以肯定,我即将见到的司马迁的像,神情会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一样。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溅满了鲜血的牢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不出我所料,塑像脸上神情所表现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几乎是一样的。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么呢?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什么。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着,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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