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卫斯理全集 > 极刑 | 上页 下页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着头,在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象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剎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动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着屋角,背向着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着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干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让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干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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