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36)_倪匡

三六

　　§肥皂泡泡

　　只怕每一个人都玩过“吹肥皂泡”。这种游戏，以前，真是用肥皂泡了水，用一根管子，小心吹，吹成泡，再抖出去，由得它在空中飘扬。后来，有现成的药水，也不必吹，蘸了，一挥，就有一大串肥皂泡出来，现代化得很。

　　为什么肥皂泡一定是十分标准的球体？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物理学问题，和大气压力、表面张力等等有关，可以写一篇论文的！

　　他在小心地吹肥皂泡。他早已过了吹肥皂泡的年龄，而且就算在十多年前，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吹肥皂泡。可是这时，他却认真吹着，肥皂水由于气体的注入，在渐渐膨胀，由于大气压力和液体表面张力的双重作用，变成标准的球体，那么薄的一层透明的薄膜，颤巍巍地，随时可以破裂，所以必须十分小心。光线在肥皂泡的表面，反映着绚丽之极的色彩，而且光华流转，看来令人目眩，又把四周围的一切景物倒映在肥皂泡上，现出一种十分奇异的画面。

　　在他对面，是一个双手托腮、全神贯注看着他吹肥皂泡的小女孩，五岁，还是六岁，他不是很分得出小女孩的年龄。他是为这个小女孩吹肥皂泡的。“叔叔，你替我吹一个大肥皂泡！”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要求着。那时，他正在无聊地翻着一本过了期的杂志，看到小女孩的样子可爱，就很乐意地接过吹肥皂泡的一切用具，在开始吹之前，他向一扇房门指一指，做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对了，他在一个普通居住单位的客厅中，他指的那扇房门关着。小女孩机灵之极：“你想问甚么？”他的样子有点鬼头鬼脑：“你妈妈最喜欢吃甚么？”小女孩笑了起来，伸手指在口中吹了一下：“生的鱼，日本……生的鱼！”他舐了舐嘴唇，开始吹肥皂泡，小女孩又道：“叔叔，吹大一点！”他用心吹，小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肥皂泡渐渐大了，由乒乓球般大小，到了网球般大小，晶莹可爱，色彩变幻。

　　他和她在偶然的情形下认识，她看来那么清纯，就像是才从学校出来，当交往平平淡淡地持续到第三次时，他把自己对她的感觉说了出来，她陡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仰着头，有泪水自她的眼角中淌了下来。他惊愕得不知所措，嗫嚅着好几次：“我…是不是说错了甚么？”她并不掩饰自己在流泪，神情已很伤感，但是随即笑了起来，用力摇了摇头，抹去了眼泪，看来仍然清清纯纯，可是她的话却令他吃了一惊：“我的年纪，比你猜想的大十崴，我结过婚、离婚，女儿都快可以上学了！”他更惊愕，盯着她，半吶说不出话来。她笑着：“不管怎样，你的话，令我感到高兴！”她说着，在他的身前轻轻靠了一下，他没敢怎么样，只是在她的腰上轻搂了一下。

　　虽然那不算是甚么特别的接触，但是经过了那次之后，他们之间就接近了许多——包括心灵上的接触和身体上的接触。他和她都都未提及过“爱情”，可是双方心中都已感到爱的存在，爱情来得悄然，偷偷摸摸来，不论是欢迎也好，是严密提防也好，结果全是一样。她带他到她的住所，干净得和她的清纯一样，小女孩又那么可爱，佣人显然是老佣人了，斟了茶之后，就没有再露过面，她进房间去换衣服，准备一起出去晚餐。小女孩亲亲热热过来要他吹肥皂泡。

　　当他把呼出的气慢慢地注进肥皂泡时，他感到了从未享受过的家庭温暖。他早已超过了结婚的年龄，一直单身的原因，是他不想结婚。单身当然有单身的自由和放荡，但是却没有如今这样的温馨。多少年来，他也觉得有点疲倦了，是不是到了应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了？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心头竟然有一点甜丝丝的感觉！肥皂泡在继续变大，他变得更小心，小女孩喜欢得拍手娇笑：“叔叔本领真大！再吹，再大点，再大一点！”

　　变大了的肥皂泡，在吹管上颤动，随时可以脱离吹管，他作着手势，要小女孩把肥皂泡水涂在手心上，再叫小女孩合拢双手，他轻轻地把肥皂泡抖进了小女孩合拢的手心上。小女孩小心地捧着肥皂泡，肥皂泡上反映出来的光彩极美丽，小女孩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也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肥皂泡的反影中，他看到房门打开，剎那之间，他呆住了，愣呆得无法转过身来，只是盯着肥皂泡。房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一面穿上上衣，一面走出来，她跟在那男人的身边，替那男人整理着衣领，穿着透明的睡袍，脸上挂着极度疲倦的笑容——这种笑容，是一种职业性的笑容。男人低头去吻她，而手则毫无顾忌地在搓捏着她——他知道她身形丰满，但是却还没有机会去触摸过。她仍然挂着那么疲倦的笑容，努力要在疲倦之中，现出一丝娇媚来。以他多年来风流单身汉的生活，这种画面，他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在愣呆之后，突然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肥皂泡破了！小女孩叫了起来：“叔叔，再吹一个！叔叔，再吹一个更大的！”他突然转过头去，房门还关着，他有点凶狠地握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吃惊地看着他。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叫过多少叔叔替你吹肥皂泡？”小女孩眨着眼，不回答，他忽然感到，小女孩的神情之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狡狯，他还想问，大约由于他的样子太凶了，小女孩一撇嘴，哭了起来，老佣人连忙走出来，拉着小女孩离开。

　　房门在这时打开，她已经打扮好，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步履轻盈，体态优美，他不由自主喝了一声采：“我打听到了，你喜欢吃日本生鱼！”她浅浅地笑着：“小女孩烦你了？这孩子，最喜欢吹肥皂泡！有心理医生说，喜欢吹肥皂泡的孩子，喜欢幻想！”他吸了一口气：“是，肥皂泡，的确很容易引起人的幻想！”他在想他刚才在肥皂泡中看到的情形，她现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扬眉，表示可以出门了。

　　他忙站了起来，在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她自然大方地把手放进他的臂弯之中，他的鼻端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恰如其分，也恰如她的淡雅宜人。那是一个极愉快的夜晚，丰富的晚餐，晚餐后适量的散步，音乐宜人的酒吧中适量的酒。他们的身子越来越接近，酒使得他有需要，她在几个轻吻下，也脸颊发烫。他的嘴凑近她的耳朵，在她的耳垂上轻咬：“今天别回去了！”她摇头：“不行。”他忽然问了一句：“你收多少？”她回答得极快：“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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