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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好吧,去我书房。不可,要真能瞒过这些孩子们,记得把你的法子跟我分享分享。”本跟家庭成员打过了招呼(跟其中三位成员打招呼时用的方式不大体面),他们溜溜达达上了楼。

  “怎么回事?我走错了?”

  “唔,你还没见过新添的侧楼。两间卧室,楼下还有间浴室——然后是上头这儿,我的美术馆。”

  “这么多塑像,够整个墓地用的!”

  “拜托,本。‘塑像’是死掉的政客,这是‘雕塑’。请恭敬些,免得激发我的暴力倾向。这些都是复制品,这个混账星球创造过不少伟大的雕塑,在这里,你能找到其中几件最好的。”

  “啊,那个吓死人的玩意儿我见过……不过其他这些大石块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朱巴尔注视着“美丽的欧米哀尔”,“别听他胡说,我的小甜心——他是个蛮子,什么也不懂。”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满是皱纹的美丽脸颊,又温柔地碰了碰她那干瘪、萎缩的乳房,“我知道你的感觉……不会太久的。耐心些,我的爱人。”

  他转向卡克斯顿,严厉地说:“本,我得给你上一课,教教你该怎么欣赏雕塑。你对一位女士无礼,这我绝不能容忍。”

  “呃?别傻了,朱巴尔;你自己对女士向来很无礼——活生生的女士呢——一天至少十二次。”

  朱巴尔大喊一声:“安妮!上楼来!穿上你的公证官外套!”

  “我当然不会对做模特的那位老太太不敬,这你是知道的。可那些所谓的艺术家,噢,他们怎么能把人家的老祖母拉来赤身裸体地摆造型……而你的品位竟然糟到想把它放在身边,我可实在没法理解。”

  安妮身穿公证官大氅走了进来。朱巴尔问:“安妮,我有没有对你、或者对任何姑娘无礼过?哪怕一次?”

  “这需要我给出意见?”

  “我要的就是你的意见。你又不是在法庭上。”

  “你从没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无礼过,朱巴尔。”

  “据你所知,我有没有这样对待过哪位女士?”

  “我见过你故意无礼地对待女人,但从没见过你对一位女士不礼貌。”

  “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这尊青铜雕塑如何?”

  安妮望着罗丹的杰作,一字一句地说:“当我第一次看见它时,我觉得它可怕极了。但现在,我认为它或许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谢谢。就这么多了。”安妮转身离开,“还想争辩吗,本?”

  “什么?跟板上钉钉的安妮争辩,除非我发了疯。但我实在没法灵悟。”

  “好好听着,本。任何人都能看出哪个姑娘漂亮。艺术家却能望着一个漂亮姑娘,看到她将要成为的那个老妇人。更高明些的艺术家呢,他们能从老妇人身上看到过去那个漂亮姑娘。而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却能看着老妇人,把她分毫不差地描摹下来……同时强迫别人看见她曾经多么美丽……不仅如此,他还能让任何人——任何不比犰狳更迟钝的人——看出那个可爱的年轻姑娘仍然活着,就禁锢在她毁坏的身体里。他能让你感受到那悄无声息、永无止境的悲剧:任何姑娘的内心都永远像她十八岁时一样年轻……无论残酷的时间对她做过些什么。看看她,本。衰老对你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可对她们呢?看看她!”

  本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朱巴尔粗声粗气地说:“得了,擤擤你的鼻涕。过来坐下。”

  “不。”卡克斯顿回答道,“这一个又如何?我看见这是个姑娘。可为什么要把她捆得像只法国号似的?”

  朱巴尔看了看本说的复制品,“匍匐在石下的少女”,“她的块头可比法国号大多了。我并不指望你会懂得欣赏这个,但你应该能理解罗丹想表达的东西。大家为什么去看十字架?”

  “你知道我不怎么上教堂。”

  “但你肯定明白,十字架通常象征着残暴,而教堂里的十字架常常最瞥脚……血弄得好像番茄酱,那个前木匠活像个娘娘腔……可他原本和娘娘腔一点不沾边。他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健康、强壮。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无论肖像是多么恶劣,它的效果都没有区别。他们看见的不是瑕疵,而是一个能在内心最深处激起情感的象征;十字架让他们想起了上帝的苦难和牺牲。”

  “朱巴尔,我还以为你不是基督徒呢。”

  “所以我就该对人类的情感视而不见吗?最难看的石膏十字架也能在人的内心激发最强烈的感情,让人愿意为它们赴汤蹈火。象征的意义跟它的艺术性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你看到的是另一个情感象征——但其中却融入了最高雅的艺术。本,三千年来,建筑家造房子时都把柱子设计成女性的形象。最后罗丹告诉全世界说,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他没有说:‘听着,你们这些混蛋,要是你们非得这么干,那就弄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上去。’不,他用艺术来说话。这个可怜的少女跌倒在重压之下,她是个好姑娘——看看她的脸。紧绷的面孔,为自己的失败闷闷不乐,一点没有怨天尤人……即使被压垮了,还拼命想要扛起自己的重担。

  “她不单单是让低劣的作品相形见绌而已;她是一个象征,象征每一个扛起过无法承受的重担的女人。而且还不仅仅是女人——它象征的是所有坚忍不屈的男男女女,他们挥洒着自己的生命,从不抱怨哭诉,直到被重担压垮为止。这是勇气,本,还有胜利。”

  “‘胜利’?”

  “失败中的胜利,再没有比它更伟大的了。她没有放弃,本;即使已经被压垮,她还是想举起那块石头。她是被癌症吞噬的父亲,工作到最后一刻,好往家里带回最后几张钞票;她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做弟弟妹妹的母亲,因为妈妈给天堂招去了;她是坚守在配电盘旁边的操作员,不顾让人窒息的浓烟,眼看着大火切断自己的去路。她是所有无人称颂的英雄,明知毫无希望,却从来没有放弃。经过的时候,记得向她致敬。再来看看我的这座小美人鱼。”

  本还真的敬了个礼。朱巴尔看在眼里,没有做声,“那,这一个,”他说,“不是迈克给的。我用不着告诉迈克我为什么买了它……原因显而易见:在人类眼睛和双手的所有创造中,它是最令人愉快的作品之一。”

  “这一个不需要解释——它漂亮!”

  “单有这个理由就已经够了,我们喜欢小猫,喜欢蝴蝶,都是由于同一个原因。但漂亮并不是她的全部。她不完全是条美人鱼——瞧见没?——她也不是人类。她坐在陆地上,坐在自己选择的地方……却又永远眺望着大海,因为失去了自己抛弃的东西而陷入无尽的孤独。你知道那个故事吗?”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没错。她现在就坐在哥本哈根港,她是每一个作出过艰难抉择的人。她不后悔,但她必须付出代价;每个选择都必须付出代价。她不仅要忍受无尽的乡愁,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人类。当她行走时,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本,我觉得迈克就走在刀尖上,但别告诉他我这么说过。”

  “我不会的。我宁愿望着她,不去想那些刀啊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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