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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这一年老旦年满四十,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红火样子,心情总算好了些,面上也带了些许红润。家里的地早就交给公社统一筹划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个生产监督组织,严格贯彻和执行公社制定的指导方针和生产任务。眼看着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密密麻麻得过分,虽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远远不能达到预期目标产量。饶是乡亲们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顾老娘还细心,那麦子仍然在人们失望的眼神里慢慢地黄了,很多麦穗并没有结出米粒儿来,一抓一把瘪子,亩产卫星看来是泡汤了。

  谢老桂的钢铁小组业绩非凡,捷报频传,小半年来他们的十个高炉昼夜不息,刮风下雨都没停过。十座高炉每天炼出上百锭形状各异的钢胚,并迅速送往公社。钢铁组组长谢老桂从公社领回几面半扇门般大的奖状来在村子里炫耀,粮食组的谢国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心中暗骂那些不争气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进去了,怎也不见个高产?钢铁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极其到位,锅碗瓢勺就不说了,脸盆,合烙床子,甚至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门上生锈的铁钉,村中所有骡马的掌铁,都被扔进了高炉。最让谢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门口高高挂起的“光荣军属”铁牌和袁白先生的铁丝眼镜,是他亲自搜罗上来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员倒不是没留意到这两个物件,而是有点下不了手。铁件儿都被收在一处,一声令下就被大锤砸成了碎片。最后,那几把大锤也都塞进了高炉。老旦一度脑子发热,差点把自己的军功章也抖落出来交公,被女人劈手夺过了。

  “疯了么你?锅可以不要,门口的牌子可以不要,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换来的?就和他们说都丢了!”

  女人不由分说,手脚麻利地把它们用布包了,塞进了炕洞深处。

  钢铁组产量虽大,那钢胚质量却不咋地,运钢胚的马车在路上颠散了一辆,厚厚的钢胚砸落在地上,竟有不少摔成了两半儿。但这已经算是丰功伟绩了,谢老桂在大队里说话的声调拔高了不少,裤腰也挺了起来。

  不幸的是,钢铁组日夜奋战,人熬得了,炉子却撑不住,一个高炉由于雨天没有盖严实,炉身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缝,二子的小组管着这台高炉。半夜值班的时候,二子和几个乡亲给炉子掏渣子,估计是拿铁钎的那人用力猛了,伤到了它的内胆,那炉子突然间爆裂开一条几厘米的缝隙,一股透红的铁汁夹着哨声呲了出来。二子反应很快,一把就将拿铁钎的人扑倒了,那一注上千度高温的铁汁结结实实呲在了他的背后。二子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屹立不倒,豪言壮语更是没有,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便重重地栽倒了。不断喷出的铁汁在他的背上和周围湿润的土地上劈劈啪啪暴裂着,二子强壮的身体在那团血红的铁块里迅速变形,收缩,发出吱吱的声响,随即变成了焦炭。等大队干部们赶到的时候,除了一只完整的手,人们已经无法认出二子别处的身体了。那是一团钢铁与骨肉的结合体,乌黑锃亮。在钢铁小组的强烈坚持下,二子的父亲拿走了那只手去埋在别处,其他部分连同那上千斤铁块被重新添进了高炉,眨眼之间就又化为铁水。

  老旦大哭一场。这个自童年和自己厮打着长大的玩伴,和自己一样被抓去当国军,半路跑回来得了个安生,可最后这个死法比之战场上枪林弹雨的恐怖有过之而无不及,终归还没个全尸。

  对粮食歉收问题,老旦等人早有所预感,但是没想到差这么多,算下来连原定人均的一半都不到,其他区县来的专家们不是说没问题么?周围几个村子据说都超了,那里的土地产能和这边是一样的,怎么别人就能做到?半个月后就得麦收了,大队党支部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俺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是出在雨水不够,咱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播种量上水,刘专家说过要按比例提高哩!”鳖怪是小组长,抢着发了言。

  “你别胡鸡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宽窄上的,哪有按着苗数来的?那不成了种水稻么?那个刘专家其实啥球也不懂,细皮嫩肉的,手上连块茧子都没有,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一看就没下过地,能知道地里的蹊跷?县里怎么派这么个球下来?”

  谢国崖这几天急得满嘴燎泡,冲人说话就大声,他对郭平原十分抱怨,你还算老资历呢?就这么让县里面的头头们给耍了,下来的专家组吃吃喝喝几天,他的头就大了,放出一个4500斤的空炮,如今眼看着要砸脚了,他又说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够,领会不了专家组的生产意见,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耕种。日你奶奶的!还要怎么种?就差带着两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里了。

  “国崖,你这话有情绪,俺不跟你计较,当时去县里和公社领任务,你也是在的,咋没见你放个屁?俺和专家谈工作,和公社定产量,你不是屙屎去了,就是买烟叶去了,你个球在哪哩?回来路上给人家点烟点了一路,也没见你提出啥有眉目的想法来?刘专家在地里讲课,你的头点得比那老母鸡还利索。你是生产组组长,你的脑子都熬了浆糊了?现在说人家胡鸡巴勒,你早干球啥去了?啥细皮嫩肉连个茧子都没有,人家是生产技术中心的农业科学家!你这么乱说,是要破坏工农联合生产政策的!袁白先生,你把他这话记下来……”

  文书袁白先生负责做会议记录,并不参与会议讨论和表态。这还是郭平原想出来的办法,为的是决策有据可查,袁白先生才高八斗,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铄,行文落笔轻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郭平原虽然农民出身,却没有种过几天地。自打莫名其妙地跟了八路,就跟着队伍抢粮吃,抢过伪军,抢过鬼子,还抢过治安团。要论中原土地平均亩产准确些个的数,他心里着实不太有谱,不过脑子里大概齐的概念还是在的。他粗略估算过,就算每片田里麦穗都齐刷刷沉甸甸的,亩产也不会超过1000斤。玉米亩产满打满算不会超过800斤,总亩产撑死了不会超过1800斤。这还既得精耕细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风调雨顺的天公作美,可谁不知道板子村历来就不是风调雨顺的地儿?

  亩产4500斤!这是县里定的指标。郭平原当时在公社会上听到这个数字时,脑子里嗡地响起一声闷雷,这不明摆着是扯淡么!日后他这个粮食生产组组长还怎么当哩?经验丰富的郭平原宁不贪功,但绝不犯错,万事给自己留余地,这是他当年和鬼子斡旋出的本领。于是,从公社会上回来,他便卖了个破绽,把这粮食生产组组长让给了谢国崖,谢国崖还以为是个顺手牵羊来的肉包子。如今他谢国崖明白了自己的顺水人情原来竟是一个点着捻儿的地雷,恼羞成怒不足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这不,自己一上纲上线,他谢国崖就瘪了嘴。尽管自己其实丝毫不生谢国崖的气,表面上还是要显出个恼怒的样子来。他越来越觉得谢国崖这家伙不是自己的对手,认为谢国崖空有一副狡诈心肠,刻薄本性,却总是嘴比脑子快,为人处事处处都是破绽。

  “好了好了,这个就别记了,这是气话么……平原,国崖啊,咱们不兴吵了!现在说以前的事儿,啥球用都没有,咱板子村的班子向来是板砖一块,不能自家个往拧吧了弄。咱没达到目标,不是咱没有尽力,就是少面红旗么!俺看对咱板子村影响也不甚大。再大不了,公社给咱们支队部一个处分,咱们几个也不能屙粮食出来,公社书记还能把咱几个拉出去示众?咋了,卫星没上天,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还是板子村!再说了,咱们老桂的钢铁组拿了三面红旗了,也够显摆的了。俺觉得凡事也不能太认死理儿,大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咱心里都有个谱儿,那地里卫星没放出来,俺看谁也不用怪。俗话说,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汉,就是天天吃燕窝也没个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200斤的产量,如今能翻这么多个跟头,俺觉得已经是个瞪眼睛的事儿了,原先订的那个目标啊,俺觉得换谁也达不到……”老旦想息事宁人。

  “老书记!俺觉得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周围的几个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务,西河沿村还达到了5000多斤,已经超过了公社任务量,都是同样的地,一脚也只有一个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哩?过几天咱就要向公社里交代成绩了,这八九百斤怎么说得出口?咱可不能上来就说这目标根本达不到,那是总路线贯彻下来的任务目标,反对总路线,咱几个谁担得起这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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