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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早期的诗作令人鄙夷。就像大部分低劣的诗人,我并没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傲的以为创作本身就能为我粗制滥造的废物制造一点价值,并因此而心安。即使我在屋里各处留下臭气冲天的拙劣作品,母亲还是一贯的包容。就算我像一只未经训练的骆马愉快地在屋里四处撒尿,她依然会放纵她唯一的小孩。巴萨札老师从没对我的作品表示任何意见;我想主要原因是我一篇也没给他看过。巴萨札老师认为,备受尊敬的戴顿12是个骗子、塞尔门·布莱弥13和佛洛斯特14应该用自己的肠子上吊、华滋华斯15是个白痴,而且所有不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作品都是对语言的亵渎。我想不到任何硬要让巴萨札老师看我的诗的理由,即使我知道里面充满了正在绽放的才华。

  注12,疑为Jonathan Dayton(1760─1824)美国独立宣言最年轻的签署人,曾任众议院议长。

  注13,Salmud Brevy,应为作者自创的文学家。

  注14,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曾四度获得普立兹奖。

  注15,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诗人,与雪莱和拜伦齐名。

  当时部分欧洲家族的生态建筑区正流行纸本期刊,几本粗劣刊物的业余编辑,如同母亲对我的纵容,对于我的诗作也毫无任何审慎评判,因此我在上头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文学粪便。偶尔我会逼阿尔菲或其他几个玩伴──他们不像我自认清高,所以会用数据圈和超光速通讯器──把几首我的诗上连到外环或是火星,换句话说,通往急速成长的传送门殖民地。他们从不回答。我假设他们太忙了。

  面对出版的残酷考验之前,就认定自己是诗人或作家,就像年轻人误以为自己将永不凋零,既天真又无害……而不可避免的幻灭,也一样痛苦。

  *

  我的母亲随着元地球一起死去。最后一次地壳变动的时候,大概还有一半的老家族没走;那时二十岁的我,打算浪漫的和母世界一起消失。母亲则做了相反的决定。她倒不是担心我死的太早──她和我一样,到了那种时候也变得极度自我中心,不顾他人──她所担心的,也不是足以回溯到五月花号的贵族血脉会随着我的DNA消失而结束;不,让她困扰的是,家族灭亡时竟然积欠着债务。我们最后一百年的奢侈生活,似乎是靠着向外环银行和其他谨慎的外地球机构大量借贷才得以支撑。现在,地球各大陆在强烈收缩之下互相撞击,广大的森林一一燃烧,海洋沸成不容生命的一锅热汤,空气灼热厚重难以穿透、却又不到可耕作的浓度,现在,银行要来讨债了,而我就是担保品。

  或者说,母亲的计划才是担保品。她赶在一切化为乌有之前几个星期,将剩下的资产全部变现,存了二十五万元在快要撤离的外环银行的长期户头,然后叫我出远门到瑞夫金大气保护区,那是在织女星外围、一颗叫天堂之门的小卫星上。那个鬼地方早在当时已经有传送门连到太阳系,但我没走传送门;我也没搭上每个标准年在天堂之门降落一次、配备霍金推进器的空间跳跃舰。不,母亲把我丢到这个偏远地区的小角落,是靠一艘次光速的三级登陆艇,上面载满牲畜胚胎、浓缩柳橙汁和各种喂食用病毒,一趟下来,在船上是一百二十九年,预估时债则是一百六十七个标准年!

  母亲的如意算盘是,长期户头累积的利息除了可以还清家族债务,也许还够让我过一段舒服的日子。母亲一生自始至终,就这一次打错了算盘。

  □□□

  天堂之门的风景速写:

  泥泞的小径自车站的接驳码头四处流窜,像是痲疯病人背上的脓疮纹理。破麻布一般的天空中,悬挂着斑驳的硫磺色云块。完工前就腐朽大半的木造建物胡乱堆栈,空无一物的窗口虚无地望向隔邻楼房大开的嘴巴。原住民交配繁殖就像……人类吧,我想……跛脚的瞎子,肺部被废气燃烧殆尽,还有一窝子小孩要照顾;这些小孩的皮肤,不到五个标准岁就长满痂癣,眼睛被大气层刺得泪水直流,四十岁以前就会死于呼吸空气;他们笑起来一嘴烂牙,油腻的头发爬满虱子和吸饱了血的跳蚤。爸妈骄傲的眼光依然灿烂。这样注定灭亡的讨厌鬼有两百万人,全挤进一座除了贫民窟别无所有的小岛上,而小岛甚至没有我家在元地球的水景庭园大;这些人全抢着呼吸那个世界唯一可以呼吸的空气,即使吸了就死完全正常;在大气供应站故障之前,他们不断向半径六十英哩、勉强能维生的大气圈中心涌入,一波波的挤压着。

  这就是我的新家:天堂之门。

  母亲没料到元地球的户头竟然会被全数冻结──并重新分配到逐渐发达的万星网经济体内。她也忘记大家之所以等到霍金引擎问世才敢出航观赏银河旋臂,是因为在长期极低温冬眠之下──相较于数周或数月的冷冻神游──大脑发生永久性毁损的机率是六分之一。我运气算不错了。到了天堂之门,我从冬眠舱被挖起来去做酸运河开凿工作之前,只发生过一场脑部意外──中风。生理上,几个礼拜之后我就可以进泥坑工作了。智能上,则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我大脑左半球停止运作,就像损伤的旋船被封锁起来,密闭的门使这一隔离空间暴露在真空之中。我还能思考。控制右半边身体的能力也很快恢复了。只是语言中心的受创过重,难以轻易修复。嵌在我脑子里的神奇有机计算机,像发现程序出错一样,把语言相关内容抛弃了。右半脑不能说完全没有语言的部分──但只有对话中情绪最激昂的用语,才能进驻还在运作的这个半球;我能用的词汇在当时只剩九个(我后来得知,这个数字相当高。很多脑血管病变患者只留得住两、三个)。下面就是我有能力运用的全部词汇,在此记录一下:干、屎、尿、屄、该死、干妈的、屁洞、嘘嘘和便便。

  很快分析的结果,有些字是多余的。我能用的有八个名词;代表六个东西;八个名词中有五个也可以做动词用。我保留了一个毫无疑问是名词的字,另有一个形容词也可当动词或语气词来用。我的新语言世界包括了四个单音节字、三个复合字和两个小孩子说话的迭字。我的文字表达空间,提供了四种与排泄相关的管道、两项对人体器官的指涉、一个对神的诅咒的需求、一个性交的标准叙述或命令,和性交的衍生词,但因为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不再是可行的选择。

  整体来说,够用了。

  在天堂之门的烂泥坑和臭水沟里的那三年,并未让我留下美好的回忆,但这几年对我的影响,并不亚于在元地球度过的前二十个年头──甚至还可能超过后者。

  我很快就发现,生活中来往最密切的几个人──用铲子的工头老泥,按时向我收保护费的下水道恶霸昂克,满头虱子、我一有钱就会去睡的员工宿舍小荡妇琪蒂──都能听懂我有限的字汇。“屎─干,”我会边打手势、边含糊的说:“屁洞屄嘘嘘干。”

  “啊,”老泥咧嘴而笑,露出唯一一颗牙齿:“你要去福利社买点海藻来吃,是吧?”

  “该死便便。”我会冲着他咧嘴笑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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