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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我绕到一栋教室的背后。那儿有许多树木,种在假山上。那棵大柚子树也是其中之一。看到它,心情又不好受了。我清楚地知道,大地上每一棵柚子树,将因它而与我的一桩回忆紧紧连接在一起,而在我的生命上被赋与了特殊的意义。将别是柚子花,我晓得,不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让它的香气在我的鼻腔里复苏过来。我曾在它馥郁呛人的香味里,跟她谈了不少赏心怡情的话,弹过心爱的乐曲……啊,但愿我能忘却它。

  忽然,我看到在那树下的阴暗处,有个人影。我一惊,倒抽了一口气。我正在笑自己几时变得如此胆小时,对方却向我招手了。

  原来是怪物富田恒夫。

  我上前,问了一句:“你还没睡呀。”

  富田点点头,并挪了挪身子,让出了半只坐着的石头。为了跟他交谈,我也就跟他紧紧挨在一起坐下。

  “你也还没睡?”他说。

  “嗯。”

  此刻,我仍然感到从他身上发出的一种压迫感。每次当我跟富田在一起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害怕暴露自己的浅薄,担心不能把握住他的话的含义。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把嘴巴凑过来问:“你怎样啦?”意外地,我竟感到他的口气里隐隐含着某种关切。

  “没有……”我说后,不知怎地竟没头没脑地加上了一句:“我很饥饿。”

  我知道生理上的饥饿感,对我已有些麻木了,至少它是我不屑提到的。也许,我浑身——更可能是整个灵魂——空虚的感觉,使我加上了这一句。

  “唔……”他呻吟了一下说:“这是个有趣的感觉。”

  “你呢?”

  “我吗?食欲固然很旺盛,但性的……”

  我又不知怎么搭腔了。我对他的话,常常都感到抓不住重心,这回则更加上了一种不能被理解的怅触。他到底是真地深刻沉郁呢?抑或浅薄无聊?

  “你四时都恬然哪。”我有些责备地。

  “恬然?……”

  “也许是我的浮泛的感受。”

  “让我想想……如果你的话没错,那我要感谢你了。恬然……我喜欢这个词儿。”

  我的脑筋一转,想起了陈英杰说过的话,他的意思是认为富田这个人是驮着很大的痛苦的。我说:“痛苦与恬然,确实是有趣的对比,我宁愿把我刚才说的浮泛两字的意义加重些。”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不愿跟我谈性的问题,不是吗?”他放低了声音,“这样听得到吗?”

  我点点头。

  “我们以前很少谈过,可是老早就发现你是跟我谈得来的,我有个故事,一直封闭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朋友谈到过。你看出了我的痛苦——恬然的表皮下包藏着痛苦。我确实认为这是很神妙的事,至少在我的感受上,这是从未有的感觉。也许你早就知道了,不仅是一个故事,我连把自己都整个封闭在一只硬壳当中的。敲吧。门将打开,这话也许是真理,可是我以为在我的场合是不能适用的。现在你并没有敲,不过我倒自愿来开放这扇门了,你听得到吧。”

  我点点头。富田说得并不流畅,有些断断续续的,但语气里显然含着一股热,或者说激动。

  “有个地方,有位开业了近二十年的医生。他和太太是恋爱结婚的。当他在台北专附属医院当练习医生时,她是一名护士,他们真个是郎才女貌,周围的人们都祝福他们,艳羡他们。他们结婚了,然后回到乡下开业了。接连地他们生下了六个儿女。”

  “他的医术虽然很高明,可是他因为拙于辞令,被有些人认为是倨傲,因此求诊的病患并不顶多,但显然那是不关紧要的,最重要的是夫妇俩恩爱逾恒,二十年如一日,沐浴在爱情与幸福之中。”

  “然而,战争发生了。我不晓得战争给多少人带来不幸……你说那是人类的愚昧吗?历史却似乎在要求着人类必须打仗,否则人类将更愚昧。”

  “不管如何,对一个乡下的医生,战争本来是不关痛瘦的。然而,它偏偏不肯饶过他。有一天,他接到征集令了。他成了个军医,开到大陆前线。”

  “去年年初,他服完了三年的期限,安全回来。一家又恢复了团圆。看来,这一家人的不幸已过去了。那个太太在这三年间可说吃尽了千辛万苦。因为他们的积蓄不能算太多,而儿女又有一大群,在统制经济下,为了满足那一群孩子们正在旺盛期间的食欲,她常常四出买黑市食物。这些似乎不必细说,总之,她自己节食缩衣,费尽心机,使儿女们不感匮乏,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可是,幸福如朝露,很快地就消失了。为了是他听到人家说,他不在时,太太的行为很不检点,对他不忠实。我很不容易明白这种场合做丈夫的人的心情。也许,在战场上想念了整整三个年头的妻子,到头来竟是个不贞的女人,这滋味恐怕不是常人所能够忍受的。”

  “我真不晓得他该被原谅呢?还是不该?他竟要离婚了。他似乎自认握有要离便离的大权,根本就不听妻子的哀诉——其实她是冤枉的,她清白如雪,亲戚朋友们的劝解也只有增加他的恼怒。他坚决地把她离掉了。”

  “这以后,她在娘家过了些时候,据说有半个月之间,她几乎粒米未进,终日以泪洗面。半年后她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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