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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我睁开了眼,我看到她额角渗着汗,她正在用手帕揩拭。我仍噤口不言。

  “今天来了消息,八月一日可以放假了。真好……”

  “我早知道了。”

  “呀,你知道了?”

  “是瑞华先生告诉我的。”

  “哎呀!她来啦。”

  “唔……”装得很像呢,我暗想。

  “叫她不要来的。”

  “哼哼……”

  “她说了什么吗?”

  “说你很伤心。”

  “呀,我?……真是。”

  “我要你别告诉她的。”

  “我没有啊……我也并没有伤心的。”

  “别瞒我。”

  “瞒你?我为什么要瞒你?你知道的,我绝没有伤心。我一直深信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看来,她是把伤心的意思弄错了,可是我已无心顾到这些。冥冥中,我的那可鄙的自私在推动着,要我使她难堪。是的,我怎能原谅她呢?

  “她还说你是个好女人,外表,内心都没有缺点,完美、神圣、纯洁。”

  “啊,啊,这是什么话?”

  “我非常同意。”

  “啊,你说什么话?”她睁大眼睛瞪着我,眼里闪着一股幽怨。

  “既然这么完全,神圣,就不应该到这儿来了啊。”

  “呀!”

  “我是个卑污的人,而且又残废了,所以……”

  “不,请你别说下去。你为什么说这些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说实在话罢了。希望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打算以后要上山工作了。”

  “啊,不,你还没有十分健康。如果你不要我来,我就不来好了,可是请不要太快就去作业,你还应该再休息的。”她红着眼眶焦急地说。

  “我已经好了。我要感谢你一个月来的帮助,真是谢谢你了。”

  她凝视着我。从睁大的眼静静地溢着泪流。

  “我想到外边走走。”我说着起身。

  “明白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回去好了。沙唷那拉。”

  她悄然低垂着头,向门口移步,没有再回头,没有再犹疑。

  我彷佛成了一块化石,静静地坐在那儿,脑子里好像很空洞,也好像充满着迷雾,一片混乱。

  有个声音在细弱地重复着一个词儿:“沙唷那泣……沙唷那拉……”声音渐渐大起来,脑子里的某个小齿轮开始吃力地转动起来,于是我的思想就渐渐集中了。啊!这就沙唷那拉了吗?沙唷那拉……啊,她走了,她不再回头了。我逐渐明白过来了,我失去了她,我已失去了她!

  那正是你所希望的呵。好多天来,你每天都要她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看你了。现在,你这个希望实现了。以后你毋需再担心见到她的父母、兄弟、朋友、同事。这事将会使你的心情安宁,你正该庆幸哪。

  不错,爱人,被人爱,原就是空洞的,抽象的,不切实际的。你不必再稀罕它。何况已失去了一切——只剩卑鄙不足道的生命——这也就是说,你已没有了爱与被爱的凭依。当一个人只剩一条无用的生命时,他为什么还需要爱与被爱呢?

  不知怎地,瑞华先生的面孔在空中泛上来了。“别教她伤心了……别辜负她的一片真情……,好好待她……”这话没错,我是教她伤心了。我确是没有好好待她。单在这一点上面,我真是对不起她。凭她一个月来对我的……噢!我想不下去了。我彷佛觉得体腔内的五腑六脏急速地在溶解着,四肢顿时失去了力气,几乎要瘫痪下去了。唉,别呆在这儿吧,到无人的地方……对了,还是到那所寂寞阴森的公园去吧。如果能够在那儿,化成一滩液体和少许化学元素,悄悄地从这宇宙中消失最好,否则就静静地哭吧。

  我无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晚上,我一直无意就寝,在校舍背后的空地独自徘徊着。

  月亮正圆。银辉在四下造成幢幢黑影,正好跟我心的阴影起伏应和着。我曾无数次对月悲歌,暗然饮泣过。可是今晚我已没有了那种感伤,只有内心的一片惶惑与无助。我苦苦追求着为自己解脱而获得安身立命的思维。然而,我不能够大彻大悟。我成了空漠的宇宙间的一截游丝,飘浮着飘浮着,不知伊于胡底。

  我打开素月的教室入门,侧身进去。我好像在渴求什么,可是我自己都不晓得到底在渴求的是什么。我站在教坛上,我的双手在教桌上摸索着。它似乎揩得很干净,但却是硬而冷的。它的毫无生命气息,使我的心颤然而动。

  我把手掌移到黑板上,来回地摸了几遍。它也是冷而硬的。我感到掌心附着了些粉笔灰。把双手摊开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课桌间漫然移步,凝神深吸空气,扑鼻的只有那种尘埃的微臭。啊,她的气息,曾充满室内空间,可是此刻已荡然无存了!

  我怅然溜了出来。我深怕被人看见在这样的时刻独自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彳亍。幸好,对面的营舍早已静下了,没有一个动的东西。我已不能靠我的听觉了,不得不让视觉多负些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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