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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不。”我阻止他说:“那样事情就闹大而不可收拾了。林鸿川也要赔上性命呢。”

  “嗯……这也是,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够味。”

  “能给他们教训,他的目的已达到了。”

  “对啦,我正在奇怪今天一大早起野见那家伙特别客气,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狗仔们,终于尝到厉害了,真痛快!”

  这天晚上,我又把事情告诉了陈英杰。他说,好久以来他就在思索着一个方法,希望能大家合力来采取某种有效行动。在他的想象里,有向部队建议某些改编编制的方案,以及直接采取反抗行动等,可是看来都是不容易行得通的。因此,他认为林鸿川的急进作风,虽属冒险,却能收到意外的功效,不得不归功于林鸿川本人的沉勇坚毅与牺牲精神。

  自然,我也说出了我分析的结果,我认为那是民族天然的反抗性所流露出来的,他也深以为然。

  差不多每天,这事成了大伙儿窃窃谈论的题目。我可以清清楚楚地从每个伙伴们眼神看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到大甲以后两整月的苦楚,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集合!”

  野见的喊声从下面传过来。抬头一看,月亮已不见了,周遭漆黑一团,满天的星星好像闪烁得更亮更晶莹。

  现在,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了。这一刻过去,岂不就是又一个光明的日子吗?我受到过一场难堪,许许多多的伙伴们还遭遇到更厉害更沉重的,如今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也该欢欣鼓舞,以怡悦的心情来等待更光明更伟大的日子了。

  我抱着那些树枝下到铁路旁。伙伴们多数已到齐了。每一个都一样,在胸前抱着一大束,低声地交谈着。我觉得他们的口气,似乎也都含有轻松的味道。

  整队后,点了人数,小队长就下达命令:“大家向北进发,可以不必排队。”

  脚下的铁轨渐渐有了亮光,抬头一看,东边天上已有几抹鱼肚白了。

  约莫一刻钟,大队人马来到溪畔了。对岸、溪水、桥等都在晨光熹微中显示出模糊的轮廓。水是很少,分成几支细流,悄悄地流着。

  命令一下,大家从岸上下到河床。小队长忙着指挥大家,在桥下把树枝放成一堆一堆的。

  终于在伙伴们互相的传闻里,谜底揭晓了。原来,树枝是要焚火,造成烟幕,用来掩蔽大桥,以免受到轰炸。

  那儿有两座很长的桥,一为铁路,一为公路,并排横跨在大安溪上,可以说是海岸线的交通命脉。近日来空袭频仍,很有被炸毁之虞,造成烟幕来保护,看来很有必要。但是,不管是不是必要,我们可以藉此免去扛重机关铳和在山上土拨鼠般地挖掘壕沟,这已经是大使人快慰的事实了。虽然,睡眠时间被剥夺了一半,但那不难补足呀。我暗暗高兴着。

  天亮了,桥下从几处生起了火,冒出了浓浓白烟。从海岸那边吹来的风静悄悄地,使得那一股股浓烟向西天斜斜地上升。河床很宽,怕有一公里以上,这景象倒算得上颇为壮观了。

  我们这儿也引上了火,每个分队两堆,那些有着青翠树叶的树枝,发出浓浓的烟,毕剥作黎,怪有趣的。

  分队长在为大家分班了。还是分为两班,轮班休息,补充睡眠,我恰是分在第二班。在河床上自然没有舒适的铺位了,可是哪儿还顾得了这些呢?谜底揭开,心情轻松下来,瞌睡虫立刻就来了,大家都各自找地方去了。我踱到桥下,桥墩有沙地,看来虽然脏一点,但此时此刻,只求舒适,谁也顾不到这许多。我在沙地上一屁股坐下去,靠在桥墩上,全身立即舒松下来。

  本来以为很困的,这时才发觉到原来并不是那么回事,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饿了!当然是困了,只是饥火来得更厉害。

  我茫然地浏览着眼前风景。对面就是铁砧山吧?铁路过去的河岸忽然高起来,形成几十丈高的峭壁。也是是因为那坡度太急吧,似乎常有小小山崩,坡面没有一棵树。草也仅在凹陷处长一些。可能是因为河流出水时,常把山面的泥土削去,所以才会那么陡峭,那样光亮。从山中崩落下来的石块堆在山脚河床边。泥土当然是给河水冲走了。而且一眼望去,绵亘几公里似乎都是同样情形,看来真够荒凉。不难想象,如果从山上不小心摔下来,那一定可以叫人成一块肉饼。

  把视线移到对岸,却又是另一番现象。那儿也有临河的山,不过是在好远的上游处。那些山也一样,呈露出光秃秃的黄褐色,不过在铁路附近是一块颇为平坦的地方,有茂林,有修竹,也有点缀其间的农家,日南这个部落就离那儿不远。傍山近水,可以想见那一定是个富庶的村落了。

  ***

  一连三天,我们从事同样的工作。不能否认,这工作要比上山作业轻松多了,日子虽然有些晨昏颠倒的味儿,但睡眠休息的时间反而多了些。唯一的苦楚是山西端的杂木很快地就给攀折光了,必须爬到更高处,走到更远的地方,才能折到足够的树枝。而且手掌也磨破了多处,痛得不得了。有些听明的伙伴把珍藏的刀子带来砍,算是占了些便宜,但多数人都只有用手硬折。

  不用说,这样折来的树枝,数量是非常有限的。头一天就只能烧到中午不到便告罄了。第二天起,有两辆卡车从他处运来很多捆好的茅草树枝之类。那一定是军方发动老百姓伐来的,这样算是把燃料解决了,使烟幕维持到入晚时分。

  然而,我不由得怀疑这种烟幕是不是有用。在三天中,“敌机”临空了五六次,每次都是大编队,闪耀着机翼,从上空悠然飞过去,有格拉曼,也有洛基德,更多是是B-29。有时,碰巧飞机来了,却起了一阵风,把烟幕吹散了,人家对我们却根本视若无睹,从没有下过一粒“蛋”。也许我们所做的事,完全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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