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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当时,“皇民化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着,由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内地人”仅占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是台湾人,所以“皇民化运动”也就推行得格外热烈,“体操科”减少,增加“教练”与“武道”(即剑道与柔道),音乐科虽保留,但改以日本古代音乐“谣曲”为正科,一般的洋式音乐科则全部取销。所谓“谣曲”,似乎可名之为一种唱词,没有五线谱,也不用乐器,唱时都是由一位老教师口授,一句一句地跟着吟,一次一次地反复着唱。本来这种“谣曲”也可以边唱边做的,但我们所学的,只是唱的而已。这种“改革”,即在“全国”来说,也是空前绝后,再无他例的。于是乎,多雷米不再与我们发生关系,跟各种乐器也都绝缘了。

  所幸升到中级以后,我得以加进学校的乐队,五线谱的读法学会了,还颇玩了些大小喇叭及横竖笛之类。那位指导乐队的教师很赏识我的音乐天才,常鼓励我向这一部门求进,要我毕业后升音乐学校深造。可是在那样的时代,音乐是极端受蔑视的,加上我又有学医以慰双亲的志愿,也就没有能接纳这位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天赋的先生的意见。事实证明,当我到了中学最高年级时,当局以“时局”为借口,封闭了东京的几所音乐学校,学生则扫数被驱入军旅,打“圣战”去了。

  中学毕业后,上级学校没能考取,医生梦也随之破灭,赋闲了一个时期后,我竟也步父亲的后尘,当上了一名“臭丸”,过了半年多的教师生涯。这其间,由于我那位不幸的爱人谷清子的指导,我学会了弹钢琴。但,这儿必须说明白,所谓学会,其实程度是低得可笑的,毋宁说我只不过认得了五线谱上每一个音符在琴键上的位置而已。至于乐曲,则只有靠谷清子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弹而学会的一阕“少女之祷”。一般的歌曲,例如军歌啦,国校歌曲教材等,我当然也还能弹弹,但也仅可成调,不能登大雅之堂。

  进了青年师范学校以后,我又一次完全与乐器绝了缘。不过能读乐谱,已然是同学们当中算得上了不起的本领,据我所知,就只有我与怪物富田恒夫而已。这一段时期,我常常翻出我那本“一百零一名曲集”来看看,兴头来时也会哼上几句,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青师毕业前,我们有了为期一个月的试教生活。当时的青年学校全都附设在国民学校,而我们这所青师又是草创伊始,还没有设立附属青年学校,于是街路上的一所青校也就成了我们的“试验台”,试教期间天天都前往实习,这所学校内当然也有风琴,自然而然我也就有了机会跟睽别已达一年的琴键接触了。我的“悲多芬”这个诨名,也就是这时候给取的。只是因为那时已临毕业前夕,遁个绰号还没有普遍,我们就各奔东西了。——这也就是那天施建祥喊我“悲多芬”的来由了。

  现在,再一次与钢琴接触的机会来了。既然做一个音乐家已是不可想象的事,那么就去随便弹弹,藉音乐能够在我心怀中引起的那种类乎伤感的陶醉而滋润一下枯槁的心田,不也蛮有意思吗?我想,我所体认到的陈所说的“调剂”两字的真意也正在这儿。

  这一来,有没有乐谱,能不能弹出什么来,倒是无关宏旨的。况且在试教时,我是睽别钢琴达整整一年之后再碰到琴键的,那阕弹出的唯一钢琴名曲“少女之祷”居然还没忘记,现在一定也能弹出来的,这不是很够了吗?还有,在青师期间,由富田传授给大家而为大家所爱唱的德国军歌“罗丝玛莉”,和美国流行歌曲“柯罗拉多之月”、“春回落矶山”等,我也可以粗略地奏出来,陈也不妨跟着唱唱。这么一来,那确乎是有意义的事呢。

  陈英杰很赞成我的想法,我们就各怀着书和笔记本,悄悄溜到六丙教室。门和窗都紧闭着,里面空无一人。啊,钢琴就在讲坛边,蒙着黑色罩布,好像在向我招引,而且没有一个人,我们将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我真怕有另外的人,尤其是同学以外的人,我怎能在不熟的人面前弹弄琴键呢?

  可是,那是学校的东西,照理我应该向校方或者值日的人员也好,先说一声的,得了许可然后才使用,这似乎是应有的礼貌。可是陈说不要管这些,何况青山先生已有话在先。陈还说,我们的身份——一个兵队桑,是有特权的,不妨省去一些周折。我和陈都不是擅于词令的外交家,因此我们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弹弹了。

  幸好,门没有上锁,连钢琴也没有锁,稍后我才晓得,原来早上已有人来弹过的,而且那个人只是为了一点事刚离开琴,打算马上再回来弹练的,所以才会没有锁。不过这时我还不晓得这些,几乎认为这是上天为我安排的好机会了。

  我走到琴前,揭开罩布,不由大吃一惊。琴上搁着一本乐谱,竟然是那阕“少女之祷”!其实,这曲子是初学者必弹的名曲,又好听,又不怎么难,到处可闻可见,可是我越感上天待我之厚了。

  我坐好,陈则站在琴畔。

  “当——”

  我按了一个琴键,琴声在静寂的空中振荡着,久久不绝。在这一剎那间,我近一月来憋在心中的闷气,好像都一股脑儿烟消云散了。

  我开始弹时,指头居然还不感僵硬,虽然不无生疏之感,但我很快的就没入曲中。一个少女静静地跪在圣母像前,头低垂着,柔发鼓着浪,披在双肩上,她祷告的是什么呢?噢,此情此境,真太罗曼蒂克了。

  我一连弹了三遍,生疏感很快地就消失。接着,我弹“罗丝玛莉”,陈用他那低沉的歌喉唱。其次是“柯罗拉多之月”。

  “柯罗拉多之夜,月明星稀,
  静静地,我在想着往事,
  往日的爱之回忆,
  使我心倍感怀念,
  而今梦魂破灭,
  伊人芳踪安在,
  君是否亦如柯罗拉多之月
  怀我恋我,日以继夜……”

  陈又要我弹“当月亮升到山上时”

  “Whenthemooncomesoverthemountain
  everybeambringthedreamdearof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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