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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隔三个人,我又认出了另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新兵”蔡添秀。他是宜兰人,基隆中学四年毕业(日据末期,中学改制为四年毕业)。这人显然还没有十分长成,身高大概还不到一米六十,肤色白皙细嫩,双颊微酡,带着一付度数不很大的银框近视眼镜。不晓得是不是他的脸相特别合我的口胃,我觉得他真是个红颜少年,甚至可以说,他那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简直就好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他起立用他那还没变音的清脆的音调自我介绍时,我的眼光不禁被他的面孔的美吸住了。另一件使我惊奇的是他的腔调一点也没有台湾人常有的怪腔,如果不是他说姓蔡,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不是日本人。此刻,他卸下眼镜,嘴唇微启,轻轻合上的眼皮微隆,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更使人觉得美若少女,我不由得多看他的睡态几眼。

  我的视线移到对面第二分队铺位的尽头。我看到了贺久良夫这个第一天就遭到毒手的可怜孩子。他脸上还留着两道紫色的疤痕。我想起来了,这个也是还未十分长成的瘦小而黑的小孩是台中州人,台中一中毕业。由他的贺久这个姓,我马上猜出他的原姓是郭(郭与贺久日语谐音)。

  这时,看去倒也睡得很香酣呢。

  我一个个地把二分队的“战友们”看完,最后是第二分队长小池熊一。这人姿态可真叫人不敢恭维,张着嘴巴“咕——咕——”地打着鼾。那凸出的额角,下陷的鼻梁——也许是由于长年戴眼镜的缘故——宽大的嘴巴,凸出的下巴,真是个丑八怪。

  欣赏完了大伙儿的睡姿,我觉得由那一场噩梦所受到的惊吓已平息了。好在家在那样的深山里,根本没有可能受到空袭,否则我不晓得要怎么担心呢。

  不多会儿,从卫兵室那边传来了喊声:“起床!全员起床!”

  室内立时有几个人撑起了上身,左右瞧瞧。

  “起床!起床!全员起床!”。

  喊话的声音又传来,好像来到第二小队那边喊,声音很近很宏亮。

  “快起来!”小池分队长跳起来就喊:“快去洗漱,只有十分钟哪!”仍然是那种咬牙切齿的腔调,说得又急躁又粗鲁。

  大家立时忙碌起来了。我也找了牙刷和毛巾出到户外,校内只有一口井,我们人数又多,所以大家都为了怕赶不及集合,不敢往那边走。校边有一条水圳,这也就成了大伙漱洗的水源。那水并不很清,带着浅浅的黄色,可是没有人顾得了这许多,胡乱用牙刷刷了几下牙齿,伸手掏了些圳水漱漱口,抹一把脸就算完事。

  我还发现到有不少人好像没有牙刷,把食指插进牙龈间磨磨,就算是刷过牙齿了。我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牙刷,它是在一片竹篾上植了些黑毛的——当然一定是猪毛——毛已脱落了不少,而且变短了,连最长的部份看来也只有原先的一半,末端部份更短得几乎不管用了。可是它是我所珍惜的,这不只是因为牙刷已成了贵重品,市上不容易买到,实在是另有原因在。

  我还记得——也许永远不会忘记,当去年我到彰化进了青年师范学校,第二天我就发现忘了把牙刷带来。从来不曾重视过的一把小刷子,竟然成了这么严重的事。我急了,没法只有偷偷地背着还陌生的同学们用右手食指摩擦了几下牙齿。由于牙粉也没有带来,所以我为图牙齿的清洁,竟先用手指擦了些肥皂,然后才伸进口腔内。那种味道——加上又怕人家看见的心理——又涩又刺口,真是太难受太难受了。

  不用说,上街买把牙刷,成了我的当务之急,可是校方管理极严,非到假日不准外出。好在不几天后就是礼拜,然而没料到,当我外出后走遍了偌大的一个彰化市,竟连一把也买不到,只能找着了一包纸袋装的牙粉。

  回学校后马上写信向父亲求援。这以后的数天,我焦灼地盼望着回音。有了牙粉,总算不用再尝肥皂的味道了,可是我还是怕人家看见用手指头摩擦牙齿。好像过了几年那么久的几天,父亲的回信终于来了,信筒鼓鼓地,拿到手里马上觉察出里头有我热切期盼着的东西。那时的心情,我真无以形容,我想盼望爱人的第一封回信时的感受也不过如此吧。

  父亲在信上说:“昨日接到信,今天一大早就上街。此间这东西亦缺货,好不容易才买得一枝,兹由邮附寄……”立时,我想象到父亲那为了这么渺小的东西而一大早就起来,越过那座崎岖的山,跑两个钟头的路子到镇上的苍老的身影,不禁偷偷地弹了几滴辛酸感激的热泪。而后差不多整整一年了,它一直伴我到现在。我不晓得目前这东西能不能买到,而它确实也“逾龄”了,但我不愿换新的,因为它对我可说是父爱的表征,我又怎能不珍惜它呢?

  如今,我又发现到用手指代替牙刷的人,自难免有不少的感触,然而那几个人似乎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用手指头大“刷”一通。是他们神经比我粗呢?抑或如今市上仍然买不到那东西?不管如何,我可以断定,他们不会有像我那样的为了那么个小东西而愿意一大早起来,跑上来回四个钟头路程的父亲。

  很快地漱洗完,走回“营舍”,换上了“襦袢”与“裤下”,穿好鞋子打上裹腿,这时小队长在喊集合了。我急忙跑出户外。我有个预感,这种集合是迟不得的,迟了就会遭到毒手,作为一个“古兵”,纵使无意当“新兵”的榜样,但若果因此——不管什么原因——而受到斥责甚或打揍,那就太不体面了。另一面,我也很担心分队里的那些小孩儿们会赶不上,尤其对蔡添秀这个红颜美少年,不知怎地还未与他交谈,我就对他抱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所以更使我挂心。幸好大家都很快地到齐了。

  可是在二分队里,竟然有了个稍迟了半分钟的人。他是梅村义雄——后来我才晓得他原姓吴——台南人,长荣中学五年毕业,人不怎高,但很瘦,看他那血色不好的面孔,下巴又长着胡痕,可能年纪已超过二十了。他的分队长小池从镜片后瞪着眼睛痛恨似地睨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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