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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老在村尾不远处就停步了,而后两个大的妹妹美莲和美珠一直送我到山顶,美莲也是刚从家政女学校毕业出来,父亲说今年五寮分教场又可以增一班,打算活动一下,让她进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如今也要当上一名“臭丸”料子——我们父子兄妹都是教员——我真不免有些感慨系之了。不过,在这样的时代,当个教员也是最轻而易举的。我还应该庆幸,纵使我这个不肖的单丁子走了,美莲也可以分担父亲的负担,我还感慨什么呢?

  到了山顶,我停步回头,给这团团地被群山围在核心的五寮小盆地一瞥。此后是下坡,再也看不见故乡了,一股感伤猛可地冲上来。那是个荒凉的山村,人家寥寥可数,没有电灯,只有用人力推动的台车,居民们大多一贫如洗,闲下来就沽半瓶“摇头仔”(即米酒),炒半碟子花生仁,兴头来了就唱一曲客家山歌——这么寂寞的山中寒村,可是父母所居之地,我不由得对它油然生爱。几时才能重见你呢?以后我才晓得,这是我看它的最后一眼,但是当时我真地渴盼着能早日重睹,当那么一天来临时,也就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了。

  美莲红着眼睛,依依难舍,很有一直送我到大河的模样。可是我制止了她,反正总归难免一别,又何必把那别离的一刻往后挪呢?我要她孝顺——连哥哥的份也孝顺上,进了学校要认真工作,还要多帮母亲的家事,爱护妹妹们。说了这些,我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是的,所谓孝顺,所谓为父母分劳,如今我这做人家哥哥的人已可望而不可及,就只有依靠我这个大妹妹了。为了不让他们看见我这个男子汉所一直忍的泪,也为了给她们留下一个快活的印象——我总觉得,这时我如能表现得朝气蓬勃,那么她们一定会以为哥哥的走虽也名为当兵,但却是没什么的,这么一来,父母也一定能减轻为我担忧了。于是我装得高高兴兴地把她们打发走了。

  这以后,我独自个儿在孤独的山径上走了一个半小时,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大河——这就是我踏上“征途”的孤寂情形了,岂止送行的只有我一家六个人,连邻居们都不晓得我要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我就只有两个弟弟送我到车站。”

  陈英杰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呵……”

  “那样似乎倒好些。本来也算不得一回事的,如果那个样子被欢送了,事情反而显得严重起来呢。”

  “我也这么想。明明心里不好受,却必须装出威风凛凛元气充沛的样子,要是我,也许受不了啦。”道是我由衷之言。

  “他们好像静下了许多,我们回去睡吧,别想得太多,休息第一。”

  “好吧。”

  我明知睡不着,但为了顺从这位好友好心的劝告,便站起来。

  半圆的,黄澄澄的春月,仍然寂寞地挂在半天……

  §第三章

  “轰——轰——轰……”

  忽然,我听到了飞机临近的声音。

  我静听了一会儿,啊,这是B-29!而且是大编队,至少也有九架以上。空袭?怎么没有发警报?难道是闯过了警戒线?

  “轰隆——轰隆——”

  “轰隆隆——隆——”

  “唉!”我大叫一声。

  怎么办?左右瞧瞧,奇怪!竟没有一个人影。

  “轰隆隆——隆——”

  更近了!我再也没有思考余地,拔起腿便拼命地跑起来。

  附近不停地有炸弹落下,炸裂,掀起一柱柱烟雾,树木给抛上半空。

  我仍拼命地跑。没有顾前,更没有顾后,双腿彷佛成为上了弹簧的机器,交互忙碌地朝前跨,然后往后蹬。

  不晓得跑了多久,忽然我发现周遭静了,没有了飞机,也没有了炸弹爆裂声,楼房、树木也都全不见了。凝神一看,前面有两个人背向这边悄然直立。那是谁?在干什么?怎么会站在那样的地方……?

  我急步上前,从那一男一女的两个人中间探出了头。那里躺着一个女孩,给炸得血肉模糊,肢残手缺,衣服上还殷殷渗着血。

  仔细一看,我不由大惊失色。那不是妹妹们吗?

  “美姝!美姝……”

  我惊叫一声,猛地划开那个人冲向前,把身子掷在妹妹身上。

  我正要放声大哭时,两肩被轻轻地拍了几下。我吃惊地转过头一看。哎呀!是,是父亲和母亲哪。

  “阿爸——阿母——”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我醒过来了。原来我做了一个噩梦,心还笃笃狂跳着,一身是汗。

  从头上的窗射进来微光,天亮了。看看右边,诗人林文章还在酣睡着,多油的面颊反射着油光,粒粒大颗的粉刺和粉刺愈后的黑色疤痕布满整个面孔,看来比往常更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油炸面包。转头过来,这边是一个二期生吴振台。也是满脸粉刺,但没有诗人的那么多那么大,而且肤色较为白皙,不那么难看。只是这个吴振台脑袋太扁太小了,跟他那昂藏六尺的雄伟躯体很不相称。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个人物呢?我静静地揣摩着。昨天晚上,由他的自我介绍,我明白了他的名字,因为是我的“邻兵”,而且又是小队内身材最高大的一个,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他是台中一中五年毕业的,家里就在本镇乡下。我觉得这人口齿很流利,脸上始终都漾着笑意。那种笑,说是和易近人也可以,不过我总觉得太明显了些,也可能是显示他的为人狡猾的笑。不管如何,既然有缘在一个地方,而且又是最密切的邻兵,我毋宁希望他不是我所猜想的那一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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