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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志骧急奔过去,伸手就想抱她,可是被她阻止住了。她对他笑笑,他只好也笑笑,垂下了手。突然高起来的情绪,又突然降下。大白天哩,又在这路上,当然不可乱来。两人并肩而走,志骧喋喋不休地说他等得怎样心焦,她只是简单地应几句。他知道她的心情,她表面上总是冷冷地,不过内心必定跟他一般热吧。

  他们过了河,撑渡船的加生伯只默默地瞧了奔妹一眼而已。既没有多看她,也没说一句话,对两人的道谢也只是嗯了一声而已。

  进了隘寮,志骧不等她放下手里的小包裹就抱住她,尽情地吻她。她也以热情回应。但她并没有热多久,很快地就把他撑开了。

  志骧意犹未尽,不过也只好不再缠她了。

  “我们来煮饭吃,我给你留下了几条特大的鲇鱼呢。”志骧说。

  “不太早吗?”她含笑地。

  “我都还没吃早餐呢。饿死了。”

  “哎呀……”

  “我一起来就去等你的。”

  “傻瓜。我来煮吧。我也带来了些菜。是昨天吃剩的。”

  “敬过死人的吗?”

  “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吃,吃,你吃的东西,我当然也吃。”

  奔妹开始忙起来了。志骧再没有插手余地,是她不让他插手,他只好坐在那木板床上旁观。他索性躺下来了。她动作好利落,看来那么熟练,而且还似乎有一种兴奋之意。他不住地用话逗她,她边忙边回答。等吃──这个样子什么也不做,等着就有得吃,这是多么好啊……

  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把两条发辫放下来,垂在那平坦的胸前──噢,那是一项秘密,是他所知道的,在那平坦里却隐藏着丰美的起伏。他凭空描绘着那起伏──面对着她,那是一项罪恶,是龌龊的,卑鄙的,可是他对这样的自己实在无可如何。

  陡地,他听到外面有雨声。

  “哗啦哗啦……”

  是相当疏的雨点,却是大滴大滴的。是骤雨吗?不对,还不到下午,也没有雷声,这不会是西北雨。如果来一场大雷雨,事情会怎样呢?是不是可以阻止她回去?这念头甫一涌现,他就觉得血潮猛地冲上脑门。天啊,这是怎么一种可鄙的愿望啊……

  雨声戛然而止,从铳眼又可看到太阳的灿然光芒了。

  过了些时候,雨又来了。他希冀雨会落下去,但还是不多久就停。

  这样的雨,溪水涨不了多少的,渡船照样可以撑过去,除非雨变大变密。

  又来了一阵急雨。志骧总算察觉有异了。他起身走向门口往外看看。对岸的山被雨幕罩住了,一片哗哗声。不过对面的天空一角,却明亮着。

  “真怪。怎么雨这样下法?”他说。

  “是台风。”奔妹若无其事地说。

  鲇鱼已发出了诱人的香味。

  “台风!”志骧吃了一惊,禁不住反复了一声。

  “咦?”奔妹瞥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会有台风?早上天不是黄黄的吗?”

  “嗯……有点黄。不过谁说那就是台风?”

  “大家都这么说啊。早上我要回家时,我姨丈就要我留下来,他说很像台风。现在,大概错不了啦。”

  “嗯!”

  志骧只好点点头。不错,记忆里的确也有这么一回事,只是离开台湾这许多年,已淡忘了。那么她是明知台风会来,还到新柑坪来的。被风雨,被大水阻住,都在她意料之中。

  “我来看你好了……”

  昨天,她是这么说过的,而且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噢!奔妹……你是这么可爱的人……志骧在心中叫着。他真想一个箭步冲向她,把她抱住。拼命的吻她,吻遍她的头、眼、鼻子、面颊、嘴唇……这欲望来得这么强烈。志骧,去吧,她已经是你的了,她已允许了,你可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了……然而,他的双腿却僵住,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阵雨还是有一阵没一阵地落下来。雨过了,依旧是一片晴空。

  但是,要来的还是会来的。台风已挨近了。

  §十八

  志骧似乎整个地变了!

  他曾有过无尽的忧烦,无尽的相思之苦,以及无尽的愁虑,但是,一旦他让激流从腰边、胸际卷着浪花冲过去的时候,还有让整个身子浸没于冷澈的深潭深处的时候,这一切忧苦都能离他而去的。特别是每当他钓着了一尾特大的鲇鱼,或钩住一条鲈鳗时,那鱼的强劲的拉力,拼命似的挣扎,往往能给他带来兴奋,甚至置身困厄险境这事实,都抛诸九霄云外。

  然而,这样的情形已完全改观了。他常常地都会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有时也会不知不觉间那么奇异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粗鲁方式行动着。

  有一次,他吃过了自己煮的饭,忽觉肚子还没十分饱,而锅子里只剩下刮也刮不起来的锅巴,他竟把碗与筷往锅子一扔,结果把碗摔破了。

  又有一次,他钓着了一尾大鲇鱼。那鱼的强劲拉力,几乎不像是鲇鱼的。他怀疑是不是又约着了竹篙头,钓竿和钓索都有断掉的可能,在一个钓鲇者来说,是不欢迎的。可是,当他明白那不是有蛮力的竹篙头时,竟不自觉地一用力,就把鱼拉过来了。

  那只鱼箭一般地飞过来,他巧妙地用手网接住,这才看出确是鲇鱼,是以前所没有钓过的那么大。鱼钩钩住了近尾鳍部分。而他这用力的一扯,几乎把鲇鱼撕裂了。他看到这受了重创的鱼,不禁深自懊悔。这么大的鱼,如果轻轻地拉过来,让牠消耗点力气,是可以不受那么大的伤害的。这样的话,牠必定是一只最好的鱼媒,为他带来空前的丰收。

  懊悔已来不及了。为什么那样用力呢?事情是在他毫无自觉的一瞬间发生的,彷佛心里有了一只恶魔,在他不知不觉间支使他,控制他。

  不错,那是一只恶魔,不过并不是外来的,是原来就有的,只不过是过去它蛰伏着,未曾显现过而已。如今,它被触动,一下子转醒过来了,在他体内蠢蠢欲动。志骧对它还不太熟悉,却也并不全陌生。他一直能控制它──至少他这么以为,而如今成了脱缰之野马,有些非他所能如何了。一不小心,它就会起来活动。

  它,那个恶魔,是在台风之夜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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