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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就在这当儿,忽然传来一阵高昂起来的嘈杂声音,使得两人都一惊,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地,他们都明白过来,那是哭声。

  “我非走不可啦。”奔妹倏地站起来,无可如何地说:“好像要出山啦……”

  “嗯……”志骧也站起来,他多么想阻止她,可是他只能说:“我在这儿等你。”

  “不,你还是回去吧。我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有空。”

  “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可是……不,还是早些回去吧。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呢?”

  “不会吧。这样的地方,谁会来。”

  “不一定呢。骧哥,我好担心,如果你不答应我马上走,我就放心不下。求求你……好不?”

  “好吧。”志骧叹了一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回九曲坑?”

  “大概明天吧。”

  “这样吧。明天我再来看你,我们一起走一段路。”

  “我只是担心会被人看到。”

  “你怕被人看到跟我在一块吗?”

  “不是啊。我怎么会担心那些。”

  “嗯……”

  “我相信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不是吗?”

  “可是,也许我会被逮住,说不定明天,也可能后天……”

  “骧哥……”奔妹又几乎流泪了。“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这是真的啊。”

  “不会的。”

  “我也希望不会,可是命运是不能预先知道的。”

  “唉……”奔妹想了想,这才忽然决意似地说:“我明天来看你。”

  “什么?你是说要到新柑坪?”

  “嗯……我看看能不能够,只要能够的话。”

  “太好啦。我会等你的。”

  “不过,也不能确定,我尽可能试试。好啦,我走了,你一定马上离开,不要再出到街路。向这个方向走,就会绕过派出所后面出到马路上。”

  “好的。你呢?到新柑坪的路,你知道吗?”

  “我会问,这个你放心好了。那么我走了……”

  奔妹终于走了,留下满心怅触的志骧。

  第二天,志骧醒来时已快九点了。一夜辗转反侧,差不多午夜时分他都还没入睡。在黑漆一团的隘寮里,让无其数的各种思绪在脑子里彼起此伏。她会来吗?如果来了,会不会住下来?想到这儿,他就头晕目眩了。不可能,她是个十分懂道理的女孩。能见见面,好好地谈,这不是已经很够了吗?是的,不能有非份的想法。你,陆志骧,你毕竟与志流他们不同的,“吃掉就算啦”这是断然不可以的……她也许根本就不会来,她已离家三天了,家里的父亲、弟妹们,一定为她牵肠挂肚的,她必需赶快回去。不过,她的妹妹已十四岁了,足可承当家事,她多待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她不必赶回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来,甚至住下也无妨。噢!天啊,她会住下来吗?她会是个处女吗?当然是的吧,她从不曾给山中的男孩们好眼色,对他们,她那么倔强,那么自负,有谁能占有她呢?除了我陆志骧以外,她不曾许过心,她是个最清纯的深山女孩………烈火把志骧淹没了,在那黑漆漆的隘寮内,他成了自己本能的无力俘虏……过了一阵子,他的理性又抬头了,他认为那是不能够的,不应该的。他想到,为了避免发生那种事态,最好请凌云老人来隘寮。有他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他一任空想海阔天地驰骋翻腾,无所底止。

  醒来后觉得饥肠辘辘,可是也懒得煮东西吃。那些杂念已经被揩拭一光,唯一的感觉是对她的来访的期待。去等吧!对,去等她,到外面去等她。也许她快来了吧。

  他穿好衣服,抹了一把脸就出来。天空黄黄的,有点与往常不同,空气似乎窒息着,没有一点风。还好,看不见多少云,谅不致有恶劣天气。他在寮外望了又望,终于开始下山了。不知不觉地来到渡船头。也许她不愿意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虽然她已否定了这种说法,但最好还是不要碰到别人。渡船头至少有加生伯,他是个不喜多说话的老船夫,但在奔妹看来,也是不愿意被看到的人之一。志骧虽然犹疑,可是渴切的想念,把这顾虑抹拭掉了。他叫了加生伯,渡河过了对岸。他又给了五角银,并表示不必找。

  他走到那铺着大石头,两旁有大树的山路。他渐渐不安起来了。已经快十点了,如果她要来,该早就来到了。为什么还看不到人影呢?

  他拣了路旁一棵大树下的石头坐下来。头上的太阳被遮蔽住了,可是好热,空气似乎更加窒闷着,连那从四方八面传来的蝉声,也显得急躁不安──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只因自己焦躁,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然而,奔妹并没有辜负了他的一番热切期盼,没多久就出现了。一顶笠仔,白上衣,灯笼裤──还是那一套装束,唯一的不同是脚上穿着一双白运动鞋。那是只有做青年时才穿的,而且已经很旧了。她似乎特为不时之需,经常都保持着它的干净的吧,很白,一看即知是上过白粉的。

  “奔妹!”志骧一看到她就叫。那声音是挣脱了一切顾虑与羁绊的,那么响亮。

  她扬了扬手,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脸上倒也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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