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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喂喂。”秀吉这时已看过了志骧的鱼筒挨过来了。看来,他第一个挂心的,就是那个鱼筒里的鲇鱼。其实这也难怪,这是每个人对钓者的第一项关怀。他说:“阿骧,你怎么啦,日影都这么斜了,还只钓了这么一点点,怕不到两斤吧。”

  “秀吉哥……”志骧放开志流叫了一声。心里似乎有不少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片刻总算找着了一个话头:“难得你跑这么远的路。”

  “远倒没什么。我还正在莳田,可是志流一定要拉我来。其实也早就应该来的。”

  “那是不必的。我知道现在大家正忙。”志骧说。

  “秀吉哥有什么好忙的?”志流插进来:“他是个大头家,莳田师傅会莳好,他只管在田塍上享福啊。”

  “我才没这个福气啊。天天带师傅下田,第一个下去的都是我呢。”

  “谁叫你有福不会享。唉唉,骧哥,今天钓得少是吗?我真好久没吃鲇鱼了呢。”

  志流说着就去看鱼筒。

  “不必看了。两斤的样子,不过那是早上钓的,我午饭后就下去钩鲈鳗。”

  “钩到了没有?”秀吉问。

  “没有。影子都看不见。”

  “哎呀,这么大啦!”志流喊起来。他抓起了一尾猛然摆动着尾巴的鱼,拿到鼻下深深地嗅了嗅。

  “好香啊……我口水都要淌下来啦。骧哥,我真想也来这儿钓几天。”

  “来呀。看看哪一天有空就来。”志骧说。

  “可是我怕……没有空,这里也太远太远了。”

  “在我那边钓也一样。”秀吉说。

  “我们回去吧。今天不钓啦。”志骧提议。

  “阿骧。”秀吉说,“我给你带来了一瓶‘福禄’,是一升瓶的。我们三个人可以好好喝一顿。”

  “真的!”志骧虽然不喜欢酒,但边喝边谈,那种情调他倒也知道一些。

  于是他们就回隘寮去了。然后是烧饭煮鱼,大家忙了一阵子。在这当儿,秀吉告诉志骧,掘井巡查在志骧走后曾到脑寮去看过,也到他们家来问。姑丈告诉他是他们设陷阱抓山猪,夜里让秀吉在脑寮守了几个晚上,不过毕竟没有把山猪抓住。堀井巡查一向都是信任姑丈的──照姑丈的说法,那是一种道义之交,堀井没有不信的道理。然后是宰一只鸡,喝了两瓶酒,把堀井打发了。而这个巡查大人走时,还高高兴兴的,一再夸赞姑丈是精明干练的好人呢。

  志流也告诉志骧九曲坑那边的情形:日本仔似乎已放弃了对那一方面的搜查,好久以来再看不到可疑的陌生人在那附近徘徊瞻望了。志流还有一次出到八角寮,偶然碰上了保甲书记邱金顺。据邱说,那个东京来的桂木警部一认为志骧已离开山地,到别处去了,所以桂木也早已离开,不过到哪儿去,邱也不知道。志流说:“我阿公说,邱的话大概可信,可是也可能是诡计,故意放出空气,使我们放心。所以我们虽然都希望你回九曲坑跟我们一起住,但为了防万一,还是再等些时候较妥当。”

  “叔公太好啦。”志骧说:“这种顾虑,我也万分赞同。日本仔是十分狡猾的。我在这里过得不坏,好像没有必要冒险再去九曲坑。”

  “我们是想到吃的问题。万一你会饿肚子,那就……”

  “怎么会!”志骧打断了志流说:“你已看到了,我这像是在饿肚子的人吗?”

  “是啊。”

  “凌云伯在我刚来到时,就拍过胸脯了。至少吃的问题是不必担心的。”

  尤其使志骧高兴的是秀吉把那几本书也全带来了。当志骧看到那些暌违多天的几本破旧古老的书时,眼角陡地刺热起来。

  他们烧好了一盘鲇鱼,奔妹托志流送来的鸡也温好,就在这时凌云老人竟也到了。

  “好香啊!喂喂,在煮什么?老远老远就嗅到了。”

  老人人未到宏亮的嗓音就先灌进隘寮内。

  三个人交口表示欢迎。

  “看样子,我的口福不浅呢。可不知我这老头,会不会打扰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欢聚?”

  秀吉与志流两人是先到了张家,问明志骧去处的,秀吉前此已见过老人三次,当然没忘记邀他老人家共餐。老人家也带来了一包炒好的花生仁给大家下酒。老人家几杯下肚,更健谈了。看他那珍惜的,还有喝时近乎陶醉地品尝的样子,谁都会明白他是酷嗜杯中物的。他说他已有半年不知酒味了,自从农历过年时喝了些以后就一滴也没沾到。烟酒零售商有时也会有些配给,可是他这么远,根本就抢不过人家。过年时喝的那一瓶,还是一个朋友特地为他留下来的。

  “酒都没有,这是个什么世界?日本仔是太差劲了,什么都没有,吃的、穿的,你看,这也可以证明日本人的天下已经不久了。最多两年吧,不,不会这么久,也许一年,他们就会垮台的!”

  “日本人会垮台吗?”志流像听到了奇异的话似地问。

  “还有不会的?现在,日本人不仅以我们中国为敌,还以美、英、荷兰为敌。差不多是以全世界为敌了,日本仔凭什么能赢呢?不可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样的话,志流和秀吉是从来也没听过的。他们这些纯粹的山里的青年,只知他们也是“日本人”、“皇国青年”,而大家则是正在为建立“大东亚新秩序”而努力着,要把“鬼畜美英”从东洋驱逐出去,使东洋成为东洋人的东洋,东洋人才有幸福。因此,凌云老人的这一类论调,在他们脑里引起怎样的反应,这真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的。

  他们只是默默地听,志骧看到他们眼里充满疑惑与惊悸。志骧想起自己初接触这一类论调时的内心里的复杂反应,不过惊悸倒没曾感觉到。志骧只能猜到,那是来自对日本仔的害怕。万一这样的话被他们听到呢?凌云老人会被抓起来,那是不用怀疑的,而他们听者,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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