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页 下页
七四


  这就成了一个开头,以后凌云老人每隔三天两天地便在夜里来到隘寮与志骧谈天说地,畅论古今。特别是有关祖国大陆的种种切切,大至国家大事,如中山先生领导革命,推翻满清,其后的袁世凯窃国和军阀混战以及国民革命军在蒋总司令统率下完成北伐,以致全祖国军民奋起对日抗战的经过,小至民间习俗等等,莫不使志骧大开眼界。

  在志骧的印象里,祖国并不是那个样子的。多年来,日本仔就处心积虑,隔绝台湾人与“支那”的一切沟通。日本仔用口头或文字,描述出来的“支那”是一个烂国家,人民都贪婪、懒情、贪生怕死。当然,志骧并没有全盘接受这种观念。然而听多看多了,脑子里便不免有了一层疑惑的纱幕,祖国的一切,在他来说都是透过这一层纱幕才能听见、看见、想见的。

  经多次来的凌云老人的谈话,这一层纱幕,渐渐撤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清明的视界,而浮现在这视界里的,却是一幅美妙无比的图画。那儿有可爱的同胞,美丽的大地,而它们正是与他血肉相连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古以色列人对迦南之憧憬与怀慕。在敌人无情的追击下,尸横遍野,血染黄沙;而横亘在眼前的,依然是一片西奈的不毛旷野,以色列人仍旧不畏缩地前进。为什么?为了前面那一块美丽的大地是他们的故土,是上帝所应许的──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不管这种日子还要继续多久,我都要坚强的活下去……不知有多少次,志骧激动地这么告诉自己。

  志骧确确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已经脱胎换骨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想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吧,尽管对祖国的憧憬与怀慕,前后两者无分轩轾,然而前者只是本能的,是一种血液之流所使然,而后者则是多了一层在脑子里所能描绘出来的远景,尽管这远景还充满疑问与距离,却也够使他感觉到凭借了。凭借使人坚毅有力,而当凭借是坚强而有力时,他也就更坚毅更有力。这就是使志骧感到自己不同于往日的自己的原因了。

  他很少再以生活之枯寂为苦。白天,他一竿在手,置身于激流之中,以消磨日子。这一带垂钓的人几乎只有志骧一个人。原因是这里与鸡飞、阿母坪一带不同,人烟稀少,从外界来的钓者又因交通不便,地处偏远,很少来到。而且本地的人是务农的,只是偶尔有一二年轻人下水而已。再者,就是这一带水流是从峡谷间流过的,河道窄而湍急异常,以一般的钓者而言,进到这种澎湃怒奔的急流里的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种情形,对志骧毋宁是可喜的。他不必担心被人看到,所以更能全心全意没入于钓鱼之中。在这些日子里,鲇鱼越来越大,七八尾便有一斤。每天都有四五斤收获,已死的鱼都给张家,活的就养在水里。过了三五天,便有十斤或十来斤,张家老长工就会替他送到旧柑坪、八结一带去出售,有时也拿到石门一带去卖。志骧平均起来每天都有两块钱左右的进账,老长工阿年伯也每跑一趟都可获得代价,张家一家人更是天天大饱口腹,真个是皆大欢喜。

  这新柑坪仅仅有的五六户人家,志骧一直没去接触。他是尽可能地避免与村人碰面,从隘寮到溪里的来往,也都是拣少有人来往的僻径走,不过偶尔也会遇见上山打柴的人。在志骧印象里,他们都极度纯朴,碰见时总是问他“又是钓鱼吗?”“今天钓了不少吧?”这一类话,从不把他当一个外来的陌生人看待,却绝口不提哪里来的,姓什么,名叫什么这一类问话。志骧只能猜想,这都是因为过去张凌云那儿偶尔会有一些陌生人来,而且多半是“有问题”的人物,他们早已习惯了,所以才会视为寻常的吧。

  志骧自然也不想知道这些“邻居”们姓甚名谁,从事些什么活儿,不过倒也可以看出,他们不时忙着田里和园里的事,此外,就是做些诸如打柴、采山产之类的工作。附近山里,似乎有不少的香菇、木耳等东西,此外竹笋也必定是很多的,只要肯出一份力量,山里的东西几乎样样都可以送到外边去换几个钱。

  主食的米,他们自己耕种,虽然必需照规定挑出去“缴”,不过总会有些剩余,是不受配给的限制的,因此也就不必像外面的人们那样,经常都饿肚子。副食不用说也靠自己,蔬菜类应有尽有,而且多的是。供给肉类的鸡鸭当然也是自己养。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日用品需花钱买来用,外面那种严密的配给生活,对他们影响非常有限。如果说他们这里是世外桃源,一点也不算过甚其词。

  这样的日子,在志骧来说是太平静太平静了──几乎可以说是平静得过了份。唯一的变化,是夜里凌云老人偶尔的造访,给他的心湖带来的一些涟漪。可是,凌云老人来访的次数,也似乎正在渐渐地递减。志骧虽然无时无刻都在希望着能听听老人的话,然而对于这样的趋势,志骧也知道是不可避免的,无可如何的。

  秀吉和志流的突然出现,大概也可以算是平静中的一个小小浪花,带给他不小的兴奋。那是七月已过了一半的某天下午,志骧在渡船头下游约五百公尺处的一所深潭里钩鳗鱼。他从中午稍过就潜水,辛辛苦苦干了两三个小时,一无所获,上到岸上休息,正准备收拾鳗鱼钩,回去急滩上钓鲇鱼的当儿。

  志流先看到他,老远地就大喊骧哥,在乱石堆上奔向志骧,然后两人紧紧地互相拥抱住,又叫又跳的胡闹了一阵。志流真是喜不自胜的模样,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真情流露。

  “哎哎,骧哥,你不晓得我有多么惦念着要来看你,可是割稻啦,莳田啦,总是忙个没完的。昨天莳完田,今天一大早就赶到姑丈家,没想到你又跑了,而且一跑就是这么远。我没想到新柑坪有这么远。唉唉……”

  志骧只是笑着。那笑里也含着不少的欣悦与辛酸。

  “还好,你还是这么壮。姑丈说凌云伯不会亏待你,果然没错。你还是自己煮饭吃吧?菜呢?唉唉,奔妹啊,天还没亮就宰了一只大阉鸡要我带来。”

  “是吗。”志骧心口突地起一阵微疼的感觉。

  “她呀,那天我说田莳完一定要来看你,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我真没法说出她那种脸色,又是高兴,又是担心,还有就是那么不好意思,那么娇羞。我真没想到,她和一般女孩子,根本就没两样的。真是可爱的女人。她可不再是那个喊号令的严肃冷淡的人了呢。真神奇,一个女孩子,说变就变,变得那么彻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