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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那种钩是特制的大型鱼钩,有一根手指头弯起来那么大,绑在一根粗绳子上。另外,尚需一根拇指大的长约三尺的竹子,鱼钩就用竹子来固定住。绳子另一端可系在手腕上,不过必需打活结,以便一有不对,解开绳结,扔下钩住的鲈鳗逃生。万一解不开,那么巨鳗会拖住你,或把你拉进深潭里,不消几分钟就可以教你淹死。关键就在那一戳,如果钩住的部位稍有不对,鲈鳗就会发出可怕的力量来挣扎,在深水里,没有人抗得过牠的,即使是十斤左右的中型鳗也具有严重的危险性。

  志骧开始从达其司学钩鲈鳗,是入了六月中旬以后的事。他跟着达其司潜水,去看他怎样钩。那时,达其司说深处的水不再冷,可是志骧仍然觉得好冷。潜在水里还好,浮上来呼吸,身子就猛颤不停。而达其司却若无其事,一点也不在乎。这就令人奇怪啦。难道平地人与山地人,在身体构造上真有些微妙的不同吗?抑只是习惯?平地人没有人能钩鲈鳗,原因或者就在这儿吧。

  一连许多天,志骧都跟着达其司潜水。有两次,远远就看到鲈鳗,可是游近时,牠却机警地走了。过了一个礼拜,达其司才得手,抓到了一尾四斤重的小家伙。这也是志骧第一次见识到这种鱼。牠看来勿宁有点丑怪的,皮肤也滑滑的,而且似乎有点儿黏性,摸在手上温温的,不大好受。不过看到牠在水里挣扎,那样痛苦似地蜿蜒着身子,却也令人着实有虎落平阳,英雄末日之慨。

  靠这尾小家伙,志骧细心地研究了那个所谓之“穴道”──那是秀吉向志骧说的,果然达其司证实了这一点。但是,光靠肉眼,实在看不出究竟。它确实离肛门约一寸不到,是个小疙瘩。可能是内生殖器吧,而外生殖器则是与肛门同一个部位。志骧对这方面一无知识,无法确定,达其司则更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外,达其司也告诉志骧,钩住其他部位,或者戳了那个小疙瘩而稍稍有偏差,鲈鳗就会发出蛮力,拼命挣扎,绝对无法得手,好比钩牠的嘴,把嘴撕裂了,也还是没法抓住牠。

  其后,志骧就自己行动了。一连五天,他才能碰到第一尾鲈鳗。他靠优异的泳术,悄悄地挨近了牠。看准鱼腹上的那个疙瘩,一把戳进去。牠立刻身子一卷,然后一摔,往志骧这边扫来了一大堆泥沙。他一惊,赶快闭上眼,左手立即被拖着走。那力量,真有雷霆万钧之力,人悬在水中,但觉水势更猛更凶,眼睛也没法睁开。他知道失败了,想法解开了那只活结,浮出水面。

  那尾鲈鳗看来不算大,恐怕是五六斤左右吧,就这么不容易对付。而且太危险了,万一那只活结解不开,岂不是完蛋吗?他想到了一把刀。就像在东京看过的几部泰山影片里那个泰山,一把尖利的匕首,时刻不离身。紧急时,可以靠它来保命的。有了匕首,结也可以打得紧些,以防松脱。他也想到把那条绳子放长。假定有五十公尺长,或者更长,岂不是可以使失手时也不致让鱼跑掉?不过这样的话,就得有个小轮子,否则一大堆绳子,在水里恐怕不好安排吧。

  到了六月下旬,达其司又青年召集去了。达其司知道志骧已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所以走时预言他一定可以在下次得手。果不其然,在一次骤雨过后的第三天,水又澄清了以后,志骧潜水,竟然成功地抓到了一尾,而且重达十五斤半。这当然还只是中型的,但是在这一带,每年被抓住的鲈鳗之中,超过十五斤的,不过一二尾,最多也不出二三尾,通常都是十斤以下的。

  这一天,达其司结束青年召集,又来了。一看到志骧,就说已听到志骧所抓住的那尾鲈鳗了,而牠也是这一年的第一尾大鱼。达其司把志骧夸赞了一番。

  “整个拉号和鸡飞的人都在谈着你呢。李桑,你真了不得。”

  “消息怎么传得这样快呢?那还是前天的事啊。”

  “我们那里,钩鲈鳗已代替了馘人头,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所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消息,马上会传开的。”

  “这样啊……”这在志骧也是件意外的事。传闻里,山地人把出草馘人头当做一件英雄式行为,一个青年非馘到人头,便不能侧身于成人社会里,娶妻也不被允许。而馘首之风早已革除了,不料钩鳗鱼竟能取代它。说来也是自然的趋势吧。不过志骧担心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消息传开了以后,会不会引起日本仔的疑心呢?他们听了这消息,也许不会直接地联想到志骧,然而平地人钩鳗鱼,这消息无疑是够煽起他们好奇心的。他们会不会因此来看志骧呢……

  志骧把疑虑藏在内心里,装着若无其事地与达其司闲谈。达其司透露了另一个消息:由于这青年团动员,他被看中,要保送他到“勤行报国青年队”去受六个月的训练。那是一项皇国青年的最高荣誉,整个大溪郡,分配到的名额也只有三名而已。渡边巡查就说,这是整个大嵙崁的名誉,也是他渡边,还有达其司家人每一位的光荣。

  听达其司的口吻,他确实是引为莫大光荣的。噢!这纯洁的青年啊……志骧虽不知这青年队是干什么的,达其司也只晓得那是要训练青年的干部,不过志骧马上就猜到,这不外也是为了在台湾实施征兵制铺路。或许,达其司也不免跟其他他的族里的青年们那样,给送去前线打仗的吧。想到这里,志骧不禁为这可爱的青年悲伤,也为日本仔的狠毒而愤慨了。

  正在两人谈话告一段落,打算下水时,志骧所没料到的人物出现了。

  那是姑丈李阿丁。

  自从志骧到湳仔沟以来,已过了三个月。这其间他与姑丈见面,除了头一天的一次以外就只有两次而已,当然也都是姑丈来脑寮里看他。近一个月以来,因为志骧天天往溪里跑,所以与姑丈家的人完全没有见面。他们每隔几天,还是会送来米、菜,偶尔也有煮好的肉送来,不过都是放在脑寮里就走。总而言之,志骧一直都是“平安”的。但是,志骧也并不是放了心,首先他一方面信赖姑丈,因为他仍然勤于跑派出所,另一方面志骧也随时准备,一有风声就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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