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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骧哥……”

  “你还会不理我吗?”

  “……”她低下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会啦?”

  “不,我是说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呢?你自己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啊。”

  “可是……”

  “好啦,我们要快乐起来,不要再想这想那的,那多折磨人。不要想太多,快乐地过日子,你要这样,我也是。好不好?”

  “……”

  “怎么不回答?点点头也好。点。”

  她总算点了一下头。

  “好,这才是好奔妹。可是你要听好,我要再清清楚楚地说一遍。我是被日本仔追缉的人,我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定居下来,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被逮住,这个你当然也明白。所以我是不能娶你的,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不能娶你,也就是不配爱你。”

  “骧哥……”奔妹忍不住似地打断了他。

  “你听我说下去吧。我说的都是真真实实的。我是不应该爱你,可是我偏偏爱上了,好在我们还有希望,这希望是在不久的将来。日本仔也许会打输,这个我不敢确定。如果输了,那时他们就不能抓我了。”

  “是这样吗?”

  “咦?这道理你怎么不懂?我反对他们,他们才要抓我的,他们打输了,还能抓我吗?”

  “日本会打输吗?”

  “这个没有人知道。以前,我认为日本仔一定输的,可是今天我在山上看到好多飞机,日本仔有了不起的飞机,这就使人怀疑日本会输了。”

  “我也看到那飞机的。可是那不是日本仔的。”

  “不是吗?你怎么知道?”

  “这个……”她想了想才说:“因为它们来空袭啊。”

  “空袭!”志骧大吃一惊,难道正如他所料,是空袭吗?那爆炸声会是空袭?他急切地问:“你说那是空袭?”

  “是啊。常有空袭警报的。三角涌的警报,有时这边也可以听到,炸弹声更是清楚得很。这些日子常常有呢。”

  “天啊!”志骧大叫起来。“我躲在内山里,真成一个山戆了。该死该死。也许是因为天天去钓鱼,才没听到,连飞机飞过也不知道。哎呀……”

  “……”奔妹奇异地望着他。

  “奔妹!”志骧霍地起身,把奔妹拖起来,抱住她跳起来了。

  “发神经了?”

  “好哇!好哇!日本仔,一定输,输定了!”他忘形地打起旋来,又舞又跳。

  “日本仔一定会输吗?”

  “一定的。你不想想,日本仔让敌人飞机那样子飞,这是什么意思呢?太有意思啦!战争打了七年,人家的飞机从来也没这样飞来过,不是吗?这是因为日本仔还强着,在好多地方打赢。现在,情形大不一样了。他们开始要输了,最后一定输到底的。那飞机那样子飞,就是最好的证明。”

  “嗯……”

  “那时我就可以娶你啦。奔妹呀!”他又跳起来。

  “不要,被人看了会怎样呢?”

  “会怎样?我才不管会怎样。”

  “还要很久吗?”她又问。

  “不会,一年,或者一年半,最多两年吧。”

  “唉……”她又蹙起了眉。

  “别担心,我会活过去的,一年或两年,不会久的。放心好了,我一定活下去!”

  “嗯……”

  “高兴起来吧。奔妹,有你在等我,我能不活下去,直到能娶你的日子吗?可是,奔妹,你呢?你不会变心吗?”

  “怎么会。”

  “真的!啊,我好高兴……我会常常来看你的,只要没有危险。好吗?”

  她点点头。

  太阳早已隐没到溪涧对岸的山后去了,附近已有了些暮霭。不久,两人也就依依地分手。不用说,那两百元和一包鲇鱼,奔妹都很高兴地接受,带回去了。

  §十五

  五月过去,六月随着而来到。

  达其司在一连十天的青年动员之后,又出现在志骧眼前。这许多日子以来,志骧几乎没有一天不和达其司在一块钓鱼,所以这十天的分离,使志骧觉得颇为寂寞。当然,即使如此,在志骧而言,打发日子却也并不算难事。不用说那是钓鲇鱼。让身子浸在激流之中,抵抗着强劲地冲压过来的水势,一竿在手,往往还使他觉得时光飞逝得够快速,够热烈。

  志骧不但已能和这一带的最好钓者一较身手,而且也从达其司学会了一项绝技,那就是潜入潭中钩鳗鱼。志骧相信,从最内山的高岗部,到第二阶段的马利科揭部,以致这一带的拉号部,还有下游的狗爪部,像达其司这样的钩鳗高手,为数必不在少数。然而若就他们这拉号、鸡飞、阿母坪一带而言,志骧已是公认的屈指可数的可和达其司比肩的角色。

  鳗──应当照俗称来叫牠鲈鳗吧──根据达其司的说法,就是这大嵙崁溪的王者。十斤乃至十几斤,偶尔也会被抓住,可是超过二十斤,甚至三十、三十几斤的,就只有鲈鳗了。那黑黝黝的颜色,无数的斑点,尖嘴利齿,还有懒懒时的那付劲,狡猾起来时的泼辣凶猛,没有一点不是足以当大嵙崁之王而无愧的。

  正午时分,牠们也常会从岩洞或巨石缝里溜出来,身靠一只大石头,闭上眼睛静静地打盹。达其司说过,牠还会爬到岸上,从附近的人家偷抓一些小雏鸡之类来果腹。志骧倒是不太敢相信这种说法。牠是水生动物,就算能呼吸空气吧,可是牠没有脚,也没有像蛇那样的鳞可当做脚来用,怎么能在陆地上行走呢?可是达其司说得那么肯定,叫人不由不信。

  当牠从洞里溜出来,靠着岸壁或大石睡觉时,钩鳗者的机会就来了。牠腹下距肛门约一寸之处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疙瘩,鱼钩往那儿一戳,就可以置牠于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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