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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今天,他不再烦恼了。他以为自己已彻悟,能够处之泰然了,因此也就没再期待奇迹发生。偏偏在这样的当儿,奔妹出现在他眼前了。

  当时,他赶路赶得相当快,已来到了脑寮的半路光景了。路在那儿拐个急弯,而当他拐过了以后,眼前忽然一亮,就看到了她。

  登时,他就怔住了,昨日所渴盼的奇迹,在隔了一整天的现在,竟然出现了,脚步也倏然停住,愣愣地看着她。她好像也吃了一惊的样子,不过立即就浮出了笑。

  “怎么,是你啊。”她说。

  “呃……”

  “吃了一惊是不是?以为是什么东西突然来到你眼前?蕃人吗?馘人头的。”

  “嗯……”

  整天以来想得这么苦的,渴盼一睹芳姿的,而此刻他竟措手不及,找不着话,这使他突地起了受到愚弄的感觉。不是受谁的愚弄,而是他自己的。

  “你要去哪儿?”

  “没有……”

  志骧在着急地寻思,她这么泰然,这么若无其事,这哪儿是一个爱自己的女孩呢?也许是秋妹诳了我。一定是的。我竟相信了秋妹,这不仅是愚不可及,而且还是可笑的自作多情呢。陆志骧,你清醒吧。他在内心里向自己嘶喊。

  “没有?那怎么会走到这儿呢?”

  “想去找个人。”

  “谁?”

  志流──志骧几乎说出来了,不过咄嗟间,他已有了应付这个场面的镇静了。对,我可要报仇呢。是你害我相思的,那是多么苦的事。于是他也能自若地应对了。

  “你。”

  “找我?有事吗?”

  “说不上。不过一个男的,去找女的,你以为会有什么事?”

  “死人!”奔妹啐了一口,不过脖颈儿却也扫上了一抹淡彩。

  “你又骂我死人啦。今天可是大年初二呢。”

  “我才不管。我骂人是不看日子的。”

  “好吧,算我倒霉。你呢?去哪儿。”

  “正好也要去你那儿。”

  “是吗?”

  “不过不是找你。”

  “找志流吧。”

  “哼。我才不会去找他呢。这个。”奔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只山芋荷叶包起来的小包裹。

  “是什么?”

  “猜猜吧。”

  “一只鸡。”

  “呀,倒让你这街戆猜着了。怪呀。”

  “送鸡去干什么?”

  “因为去年受了你们陆家人很多照顾,应当表示一点谢意。不过……”

  “什么?”

  “真不希望你吃到,还有志流。”

  “咦,这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原来如此。我是不应该吃,可是志流是大大地应该吃一只腿才是。他是照顾你的一家人之一啊。”

  “我才不管呢。最好你们都不吃,那我才最高兴。”

  “好好,我不吃就是,你可以先高兴了。”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尽站在这儿乱说一气干嘛?”

  “我不能奉陪了。我要去找人。”

  “不是说要去找我吗?”

  “才不会去找你呢。我是去找志流。”

  “哼!”

  她头发一甩,一股风也似地与他擦身而过,大踏步走了。

  “等等……”志骧不假思索就朝她的背影喊。

  她没有回头,步子却踏得更大更快了。他突地发觉到自己刚才叫的“等等”这句话里,居然含有哀求的腔调,于是正要踏出去追的步子也拐个急弯就停住了,冲到喉头的第二句“等等”也吞回去。他目送她迅速地离去。白衣、“蒙贝”裤子,是他所熟悉的,那乌亮的两条发辫,甩得几乎飞起来。

  他陡地感到一阵刺痛,彷佛胸口挨了一把利刃。

  我怎么会那样与她针锋相对呢?简直莫名其妙,尤其是最后一句话。那可以赶走任何人的,甚至也可以使任何人的爱冻成一块冰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死人”一个“街戆”一文不值的……

  志骧感到绝望了。

  §九

  初四,伯父家要做秧地了。他们耕的田只有六分地不到,秧地只要山排下的那半坵田就够了。志流被命做这个秧田,志骧也就决定一起去做,以便学习这方面的活儿。

  秧田也就是要播稻种的田,因为将来要铲稻秧,所以不能太湿,秧床也就得弄高些。田土早已犁过了,只要耙平割碎,从另一半坵的田推些泥巴过来便成。

  午饭后,志骧就和志流一起下田了。

  打从午饭前那时起,志骧就觉得志流神情有些不对劲,吃饭时一言不发,家人问他话也爱理不理的,动作更似乎较往常粗重些。志流向来是个相当快活的孩子,这种情形是颇不寻常的。

  志骧以为他在大年初四,还有赌局好玩的当儿,被命做工,所以才会不痛快。不过这个猜想显然错了。志骧也十分明白志流是个勤恳而且孝顺的农家青年,任何家里的事他都不会推辞的,何况他如果不做,那就只有让已不年轻的父亲做。这应是他份内的事,没有理由为这而不高兴的。

  下田前,谜底终于揭晓,是秋妹告诉志骧的,原来是因为阿万嫂说要替奔妹做媒,对方是那个派出所里的保甲书记邱金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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