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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没什么好玩的也好,只要能跟父母兄弟姊妹团聚,光是在一起谈谈笑笑也是好的。以前在东京,每逢这样的当儿,便一股劲地想家,心想如果能在这一刻置身家园,不知有多好。如今,家园那么近,走路也不过是四五个小时路程,与在东京时比,简直不算距离了,可就没办法挨近自己的家。想到这种种,志骧禁不住乡愁阵阵袭上心头来了。

  早上,跟老叔公、伯父他们谈了一阵子,他就溜出来,在屋后的山排上独个儿无聊地彳亍。如果有几本书,那就好打发这些日子了,他想。于是从前热爱过,耽读过的几本书,一一浮上眼前。有尼采的,有巴斯葛的,还有哥德、鲁索。他曾倾倒于尼采的超人思想,那个时期,日记上满是尼采的片言只字──不必多,只要一本就好,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也许在这样的深山中重读,会有另一番领略也未可知呢。退一万步,就是那时的日记也好,摘录下来的一些断句,也够他消受好多好多的时光吧。

  “骧哥……”

  是秋妹的嗓音。他没回头,只在嘴里嗯一声。

  “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

  秋妹站到他眼前了。换上了新衣,可是仍旧是白上衣,黑裙子。倒也有一股清新活泼的青春气息。不知怎地,他的眼睛从她胸前扫过,忽觉那胸部是平平坦坦的。过年了,是十八岁了,面孔虽不算多么美,但已是个大姑娘,怎么会这样呢?阿奔仔也是一样。这些念头,在一瞬间掠过了志骧的脑际。

  “怎么不回答?”

  眼前是个略带调皮的一张笑脸。笑起来,也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青春气息呢。也许这就是所谓之妩媚,也是美吧。妙龄女孩不会有丑的,不知谁说的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志骧无言地笑了笑。他笑自己竟会有异性的眼光来看这位堂妹。

  “想家是不是?”

  “……你看呢?”

  “好像是。”

  “当然想啊。”

  “有相好的是不是?”

  “哼哼……”志骧又笑了笑。

  “告诉我,她一定很美吧,是不是?”

  “根本就没有。”

  “在东京?”

  “也没有。”

  “骗人,怎么会没有?”

  “怎么会有呢?你有吗?”

  “哎呀……”

  “不一定人人有。对不?不过我希望你有。”

  “骧哥,你拿人家穷开心,明明知道我没有的,在这山里。”

  “咦,这可不一定呢。虽然在山里,可是每隔些日子,你也要出去做青年,那时不是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吗?”

  “没有啊。谁敢交朋友,吓死人啦。”

  “这样啊。”这也难怪的吧,志骧在心里想。

  “可是骧哥,你跟我们这些山里人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的。”

  “才多着呢。所以你一定有好多好多朋友,男的,女的,要好的……那叫爱人是不是?”

  她似乎好不容易才说出“爱人”这字眼。

  “对,就是爱人。可是我没有。”

  “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上来。因为你不是山里人,而且又……”

  “又什么?”

  “一表人才。”

  “哎呀……”志骧几乎失笑。这真是人小鬼大,居然懂得这样的词儿。

  “我是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是刚说我的吗?”

  “那是人家说的。”

  “谁?”

  “不跟你讲。”

  “噗!”志骧忍不住地笑出来了。

  “你笑吧,你笑吧。笑我这个乡下傻女孩。”

  “我不是笑你啊。”

  “那么是笑谁?”

  “那个人,说我是一表人才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乱讲。”

  “才不是呢。我听他说了以后,也觉得有道理了。像你这样的,才是真的一表人才吧。”

  “……”多聪明,不愧是陆家女儿。但是话却说得前后矛盾,或者说是飞跃太大吧。

  “我是说……”秋妹又沉吟了,半天才又说,“骧哥,你可不能笑我。我以前也听过一表人才这句话的,可就是从来也不觉得有人是一表人才,住在这山里面,我从来也没看过那样的人。”

  “如果看到了,那你就会爱上他啦,对不?”

  “哎呀……”秋妹脸上泛了一朵红云。“都叫你不要笑我的。我是说,在这山里,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一表人才的人,所以才没看见的。”

  “嗯……”

  “骧哥,你说是吗?山里的人,都是些粗里粗气的家伙,怎么会有一表人才的呢?”

  “恐怕也不一定吧。做工的人也有好看的,就是粗人,也有粗的好看的地方。”

  “不斯文怎么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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