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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十七

  在忙乱里,夏茶已告终,一连好些日子的梅雨过去了,真正的夏天也来到。人们口头上的“六月天公”迫在眼前,旧历六月里,稻子必须收割,茶园里也得采摘六月白。这是一段农村里最忙的日子──忙得人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

  不过在那忙乱来到之前,人们还有几天稍稍轻松的日子,那也是天公为农人们安排的吧,让他们能喘过一口气,以便有更多更大的力气,来熬过这六月天公的日子。

  但是在维栋来说,生活的节奏是没有任何变动的。每天准时到校,准时回家,绝少有乱了步骤的日子。今天,维栋倒是比往常早些就回来了,而且还带着满心的欣悦,不为什么,只因他有个上好的消息要告诉弟弟维梁。

  这消息是校长先生说的。校长先生原本就答应为维梁找个“教员心得”的缺,可是还没有机会,就有那么凑巧,会社要采用新进人员,让他听到了,于是就帮维梁争取到了这个位子。起初是“见习”,期间是半年到一年,看成绩如何而定,然后就可升为正式雇员。见习期间支给“手当”每月二十六圆,升了雇员就三十五圆了。这是一个公学校毕业的人所能得到的最优厚待遇了。想想自己,十年前从国语学校毕业出来初任正式教员,不过月给十六圆而已。后来台湾实施行政改革,师范生初任才有四十圆。而维梁当了雇员,若好好干,说不定十年八载的,升为“社员”了,那就真正了不起,每月有五十几六十圆之谱,自己是师范毕业的正牌训导,辛辛勤勤干了十年,也不过这个数目而已。维梁如果真能获得这个职位,那么他这一生就不必担心没有好日子过了!

  弟弟会接受这个工作吗?好久以来他一直无心出外谋职,而且忙着参加那种活动──维栋已经为弟弟的这种活动,吃过不少苦头了。校长先生先是要他劝弟弟,不提还好,一提,弟弟的事竟越闹越大,害得维栋上了学校,每与校长先生碰头都不敢正面看他。所幸,校长先生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虽也还提过一两次,但语气都是温和的,表情也含着若干忧虑。那是对一个年轻人的忧虑,原来也是出自作为一个教育家的爱才之心吧。也因为如此,维栋才真觉得对不起校长先生。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必说母亲如何鼓励弟弟,自己想想,不免也觉得弟弟的行为,未尝不是有道理的。

  就拿自己的事来说吧。校内十几个同事,有“训导”,也有“教员心得”,有日本人,也有本岛人。只要是日本人,任官了,当上了“训导”,便有六成的加俸,本岛人则没有;同为教员心得,日本人的初任俸给是六十圆至七十圆,本岛人就只有三十圆左右。这与日本人挂在嘴边的“一视同仁”说法,相去根本就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日本人啊。谁叫我们是本岛人呢?由于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对弟弟的行为,虽也认为不无道理,但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去干,他以为是大可不必的。这就是他的困难,也是他的苦闷。

  这且不去管吧,只要弟弟点一下头,我们这个家的生活马上便可以改善,母亲必然也会感到心满意足的。可是万一他不愿意去干?──不可能,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待遇,不会有人拒绝的。他不能相信弟弟会这么傻,何况他是绝对能胜任的。

  在维栋眼里的弟弟,自从郡役所的事情解决之后一直安静地待在家,家里的大小工作都肯卖力干,而且空下来时更是恢复了从前的看书习惯,常常一卷在手,浑忘时间的飞逝。有一次,手上拿的一本,比砖头还厚,他就上前去看了个究竟,原来弟弟看的是有关法律的书。他问他为什么看这样的东西,弟弟笑了笑,说只是随便翻翻。懂得一点法律,说不定也会有用处。

  当时,维栋实在想不出看那种东西也会有用处,所以觉得总比出去闹事好,也就没有记罣在心上。不过在维栋的印象里,有一点倒是错不了的,那就是弟弟变了,乖了。这是否就是一种成熟呢?他把阿四叔他们弄出来了,虽然那天晚上弟弟说明几天来的经过时,把一切归功于那个叫黄石顺的人,但现在人人都知道那是维梁干的,他在整个灵潭陂庄成了名人,大家在传告这件事情的经过时,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他一番。如果这也是一项成就,那么这成就必定就是促使他成为一个成熟男人的原因了。

  当维栋回到家时,维梁正在厅堂里细心地看那本法律书,母亲在门口剥绿竹笋壳。维栋一进门就喜孜孜地宣布了好消息。然而他真是没料到,对于这天大的好消息,弟弟竟然会默不作声,半天也没回答一句话。倒是母亲先开口了。

  “栋古,你说会社要梁头去工作?”

  “是的。”维栋热切地说:“大约半年后就可以升雇员,那时一个月有三十五个银。比教书好多了!”

  “这样啊。”母亲好像不相信的样子。

  “维梁,这是最好的工作哩!你怎么不响?”维栋再看了一眼弟弟。

  “栋古。”母亲又说:“会社怎么会要梁头呢?”

  “不是说过了吗?是校长先生帮我们争取的。”

  “大哥,你怎么不明白呢?这是收买啊。”维梁突然插了一口。

  “收买!”维栋彷佛脑门突然挨了沉沉一击,顿时愣住了。收买……收买……这是收买吗?为什么会社要收买他呢?对会社来说,梁头是捣蛋分子、不逞分子,所以用好的职位,好的待遇来收买他,让他不能再作怪。是这样吗?维栋在脑子里慌乱地寻思着。但是,会社有这个必要吗?难道会社怕他,对付不了他,所以不得不使出这种手段?这不可能的,偌大一个会社,有钱有势,连郡役所都必须买他们的账,他们还会怕区区一个陆维梁!

  母亲似乎不解,看看维梁,又看看维栋。

  “维梁。”维栋感到喉咙微微发干,吃力地说:“你把事情想拧了。不是的,这明明是校长先生听到他们要采用新进人员,才去争取过来的。”

  “不可能。一个公学校的校长,凭什么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可不一定哩。校长的权限不算小啊。”

  “事情很明白,大哥,你再想想会知道的。”

  “不久前,校长先生就告诉过我,要为你弄个教员心得的缺。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安枝确实是有意帮助我们的。”

  “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他们,这是诡计啊。”

  “就算是吧,我们不必管那是什么,反正这种工作值得干,想想就知道,过几年你可以升社员,那时说不定你领的钱比我还要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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