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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要出去一下。”她向番头说。

  日本发髻的女人马上下来为她取“草履”,放在前面。文子和维梁就在女人下跪敬礼下,走出了旅馆。

  寂寞的小街道上,只有几盏路灯朦胧地照出卵石马路,商店没有几家,门都已关上了。这些屋子多半还是有了铁路以后才盖的,离较繁华的街心还有好一段路。尽管如此,一男一女,而且一个是纯粹台湾庄稼青年,另一个则是家居和服的日本女孩,走在街道上实在够使人侧目的。偶尔有行人走过,便投过来好奇的眼光。不过文子毫不在乎,维梁呢?只因他在新店仔是陌生的人,所以尽管不大自在,倒也能装得泰然的样子。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你没怎样吧?”

  “会怎样呢?这不是好好的吗?妳真不该来的。”

  “我担心死了。想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就再也待不住了。还以为被抓起来了呢。”

  “是被抓起来过了,不过只一个晚上就放出来。”他想说被打的情形,不过没说出来。

  “谢天谢地。可是梁,其实我也偷偷地高兴了一下的,因为你真地干起来了。真是了不起。”

  “这也没什么,谈不上了不起。”

  “不,我认为了不起,因为我知道这种事多么危险,多么可怕。你确实在赌着生命的,对不对?”

  “还不至于这么严重的。”

  “但也总得有这个决心啊。”

  “我是有这个决心的。嗯,上次我就告诉过妳了。不过报纸上说我是暴徒啦,不逞分子啦,是危险人物哩。”

  “梁,别以为我是个傻瓜。上次见了你,听了你的话以后,我当然懂得怎么看那一则新闻了。如果不是那次见了你,我就不太把得定吧。现在,我是更肯定了,你是个英雄、革命者。”

  “哎哎,文子,别把我说得那么了不起。”

  “你也不必再谦虚了。反正我就是这么认为,这么相信。咦,你是还没有洗澡,对不对?晚饭呢?”

  “也还没吃。我们一起去吃吧。”

  “回旅馆好不好?先好好地洗个澡。”

  “不,我不想再进去啦。随便找个地方吧。”

  维梁记得有一家纯日本式“料亭”,便把文子带进去,两人边吃边谈,维梁还是大吃特吃,心想上次没有能好好地请文子吃一顿,还被玉燕抢白了一阵,这次可要慷慨一番了。反正手上的款子还有十来个银,又是松崎头家汇给他,等于也是文子的钱,为文子花起来也心安理得,所以叫了五样小菜,每样都是各人一份。结果文子仅吃了几片生鱼片和章鱼胡,剩下的全让维梁给吃下了。末了维梁还叫了一客炸猪排饭,三口两口地吃得精光,肚子才感觉到装了些东西。文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吃,好开心的样子。

  两人谈了不少,维梁说的是这几天来的情形,文子也告诉他相亲的事。几天前,文子和一个在总督府服务的京都帝国大学毕业的青年正式见了一面,当然都是依照日本惯例,双方家长都一起参加的相亲,婚事目前正在进行,对方极为满意。不过文子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对方的男子知难而退。文子还认为,对方不能入赘,也不可能承继松崎家的家业,父亲并非百分之百赞成,所以大概可以把这桩婚事破坏。听着文子的这些话,维梁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心情不免复杂万分了。

  最后,维梁知道文子只是向父母说要出去看个朋友就离家的,便要她连夜回台北,九点稍过还有末一班北上火车,十一点以前不难赶回家,还不算太晚。文子倒顺从地答应了。于是两人便看准时间,退掉房间来到火车站。

  在一片漆闇里,站内的几盏电灯发着昏黄的光。候车室里,虽也有等车的人,不过一边有两个,另一边仅一个,落落寞寞的。一片寂静,把整个车站内外都笼罩住了。两人没有进到里头,在外面的阴暗的树下并肩而立,浓浓的离情别绪把他们攫住了。

  “我真不想这样就回去的。”

  “别这么说。”维梁黯然地。

  “下次见面,真希望能够……哎哎,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连有没有下次都不知道。”

  “我们还会相见的。一定会。”

  “但愿如此。梁,千万小心啊。”

  “你也保重。”维梁停顿片刻,这才艰难地开口:“真不想这么说,可是不能不说。文子,找个好对象,结婚吧。把我忘掉算了。”

  “你怎么又这么说呢?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为什么不知道呢?只因知道,我才这么说。”

  “只要还有希望,我就要紧紧抱住这个希望。我不会轻易地就绝望的。”

  售票的小窗口打开了。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火车的隆隆声。那声音刻刻地在变大。文子买了票,终于过了剪票口。隔着栏栅,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轰隆一声,火车进站了。然后是刺耳的煞车声,车停了。文子放下了维梁的手,上了车,在车门口站住。站长手上的灯摇起来了。

  “嘟!”

  火车开了,带着一直在猛摇着手的文子,消失在闇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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