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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匡朗匡朗……”

  又是一阵锣声。对面的榕树下已增加了三四个人,后面亭仔脚也有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影了。意外的是这时有五六个小孩,也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竟然围拢过来了。每双小眼睛都热切地瞧瞧黄,又瞧瞧维梁。他们是期待着一场精采表演的吧。

  维梁着急起来了。这样的场面,太不成话啦!怎么办呢?记得小时候也看过不少次在街道上的表演,打拳卖膏药的,玩蛇的,耍把戏的,也还有拉弦子唱山歌的。他们多半是由一个人一面敲锣一面在街道上走一遭。维梁有几次放学回家时,被这种锣声引导着,跟那敲锣的人跑,然后就在庙前看了一场有趣的表演。

  也许我们也应当这样吧。正待向黄石顺提这个建议时──维梁是准备去打着锣绕这么一圈的,不料就在这时,黄上到咸鱼木箱上去了。他踩了踩,不太牢靠,可是他站稳了。于是又响起了一阵锣声。

  “来呀,各位乡亲,来来来,小弟黄石顺,有话要同各位乡亲讲一讲。来啦!来来来。不是卖药的,也不是打拳耍魔术,请大家来听小弟黄石顺讲话。”

  又一阵匡朗声,继续了好一会儿。

  瞧!奇异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对面榕树下的人慢条斯理地在大太阳下踱过来了,后边亭仔脚上的人们也挨近。有的人来到亭仔脚边就站住,无疑那儿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而太阳却晒不到。接着,原以为望望然去之的商店内的人,竟然也过来了。很快地,这棵苦楝树下的荫影就给二十来个人占住。奇呀!妙啊!维梁在心中连连地叫。

  “匡朗匡朗……”

  “各位乡亲,列位父老,吵扰各位,实在抱歉。小弟就是黄石顺,在三座厝做代书的。小弟有几句话,胆敢来吵扰各位,请各位听小弟说几句话……”

  “匡朗匡朗……”

  想必是学了卖膏药的那一套吧,可是气氛却完全不同。话虽说得不算挺滑溜,但自然地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而他面孔上惯有的一抹病恹恹的神情,就在这一刻间一扫而光了。

  “列位父老,想必已看到早上的新闻啦。第三面有个新闻说,昨天有一群暴民去包围郡役所,带头的人就是小弟黄石顺。黄石顺是暴民吗?是流氓吗?列位大概也听说过小弟黄石顺的名字,是个安安分份的代书,在三座厝挂牌的。小弟是不是暴民,是不是流氓,列位一问便知晓。那些到郡役所去的人,也不是暴民,是老老实实的耕田人、农家人,有我们新店仔的、新坡的、石观音的,也有从灵潭陂的赤牛埔、淮仔埔来的。他们是暴民吗?绝对不是。郡役所那边,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没有一个是暴民,没有一个是流氓,甚至被打被踢,也没有一个还手的,他们都听任日本仔打、踢。

  “列位啊。嘴讲无凭莫相信,这里就是赤牛埔来的一个年轻人,名叫陆维梁,是灵潭陂庄长陆维扬的堂兄弟。列位看啦,脸上乌青有多少块?你把上衣脱下吧,看,胸前又有多少块。怎样来证明被打被踢也没有还手呢?他被关起来了,可是才一个晚上就放出来,这是因为他被打得半死也不还手,所以警察课没有办法把他当暴民来办的!他们依照规定,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非放出来不可,因为他是善良的老百姓。这就是证明。”

  观众不知在什么时候增加了,大约已有四五十个人吧。这时人们起了一阵骚动,有人说“骗鬼”,有人说“有道理”,有些人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有两三个不感兴趣似地离去了,也可能是害怕了吧。不过仍有很多人影急步往这边赶。

  “喂!你打赤膊不行哪。”

  陡地,身边有话灌进维梁耳朵里,而且是日语。维梁一看,身边斜后三步竟然站着两个巡查,佩剑正在闪亮着。一个是那个鼻下有一小撮胡子的矮胖子,另一个是曾在留置场里的本岛人巡查。说这话的正是那个矮冬瓜须贺巡查。

  立即有观众反应了。

  “他是脱给我们看的。有什么不好?”

  “矮人多心事,哼。”

  “赶走他!”

  黄石顺这时连忙伸手制止大家。

  “列位乡亲,官方规定在外面不准打赤膊,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都是文明人,不是野蛮人。他的伤,列位已看过了,就应当把上衣穿上才对呀。”

  维梁赶快把上衣穿好。

  “各位父老,如果各位还不能相信,可以到郡役所看看。不必惊怕,日本仔再凶,也不会随便抓人。如果各位去看看,在大门外就可以看见了,今天有,明天也有,说不定后天也会有,只要去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们绝不是暴民。他们乖乖地坐在那边,在饿肚子,任太阳晒,晚上在草地上过夜,蚊子叮得人好苦哩。你看,这是暴民吗?

  “列位一定要问,他们做什么?”黄的声音高起来了。“我要向列位说的正是这一点,他们是最可怜的农家人!”

  黄石顺又顿了顿,眼光从左到右扫过了一周。

  “古早人讲,须知盘中飱,粒粒皆辛苦。我们吃的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一粒粒都是农人用滴滴汗水换来的,所以古早人才说粒粒皆辛苦。列位都知道,自从日本人来台以后,我们新店仔、新坡、石观音一带,还有赤牛埔、淮仔埔那些地方的几千甲水田,全部成了会社的……”

  于是黄石顺从会社的剥削谈起,一直说到农民因这种压榨而一贫如洗、债台高筑的情形,最后谈到会社使了种种手段来向农人讨债的情形。

  “列位,警察的工作是保护良民,可是他们保护了没有?没有!没有!警察把几个年老的农人抓住,关起来了!”

  “注意!”矮冬瓜巡查大喊了一声。

  “是的,须贺巡查,我会注意,我不讲你们警察好了。列位,我已受到警告,不能讲警察抓人的事啦!”

  “讲呀!”

  “怕什么!”

  群众喊起来了。现在人数又增加了不少,黑压压一大堆,街道都给堵塞住了,那么多的人被太阳烤炙着,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不!列位!请冷静啊!”黄伸手制止众人:“我们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应该听命令的。巡查大人既然要我注意,我便一定要遵命,这也可以证明我不是暴民。

  “列位乡亲,那些被关起来的,说起来嘛,是还不起债,所以才被抓起来的。他们一天到晚做工,犁,耙,莳,一根根把禾子种下去,还得除草,一滴滴汗水滴在田里,都是这么穷困。为什么?因为会社的佃耕条件太苛酷,不管收成好坏,都照样要租谷,一粒也少不得。这就是那些会社干的事。他们要把农民的血吸干才肯罢手的。”

  “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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