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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好像去菜园浇水去了吧。”

  嫂嫂承担了早晚各一次的浇菜工作,此外就是傍午前送便当去给丈夫和两个女儿。维梁知道后者是母亲派给她的活儿,前者则是她自动去做的,虽然母亲也曾阻止过,可是她还是天天照做不误。看样子,嫂子正在努力着适应这个家的生活方式。

  维梁边走边脱去身上汗臭浓重的衣服,进到厨房里来。熟悉的蕃薯签饭、萝卜干、咸菜干的芳香,外加泔水的臭味,搀杂在一股热气中扑面而来,给他一种莫名的快适感。

  “二哥,你回来啦。”

  玉燕的清亮的声音飘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玉燕就把面孔转回到自己的活儿上面,映在维梁眼帘的,是白净的侧脸,几绺被汗渍黏在额角、颈项上的发丝,还有就是背脊中心透出来的汗湿。

  维梁只在鼻子里唔了一声。

  这一眼、一句,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不过维梁却清楚地感觉到好像与往常有所不同。如何不同呢?维梁自己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由于自己心情太快乐的缘故吧。不过这个回答,连他自己也觉得并不正确。

  他把脱下的台湾衫先拿到鼻前嗅了嗅,这才放在长凳板上,上裤也脱去了。就在这当儿,他感到一股热切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背脊上。他突地回头看了玉燕一眼,却不料与她的双眼碰个正着。她连忙又岔开了视线。维梁确实看到,就在这一瞬间,她脸上扫过了一抹红霞。

  于是他明白过来正确的回答是什么了。那是由于她的忧虑与关切。她是在搜寻他身上的伤痕的。陡地,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家时的情形。兄弟俩和母亲谈起在郡役所里的情形,玉燕在门边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默默地听,默默地流泪。是啊,那时的玉燕,满脸的不忍与痛楚,彷佛她也受到一样的猛打狠揍,以致遍体鳞伤。维梁真想告诉她:你放心好了,这次我没有被打,旧伤也全好了,不再疼了。可是他没有能说出来。而当他开口时,说出来的,已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水呢?”他问。

  “打好了。”她答。

  维梁进了澡堂。大木盆里已有一大盆水,不料旁边的一只水桶里,竟也是满满的一大桶热水。这是平时的两份洗澡水哩。

  “玉燕……”他不加思索就轻喊了一声。

  “唔……做什么?”

  “没有。”

  原本是想道谢的,可是咄嗟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欺侮了她也好,受到她的殷勤服侍也好,从小他对她就是从来也没有道歉、道谢这回事的。现在,他又怎能破例呢?──如今,特别是这一刻,他觉得实在需要道一声谢才是,但他就是说不上来。唯一使他稍觉安慰的,是他明白她已感受到他对她的谢意,也了解他之所以不能形之于口的原因,不错,玉燕向来就是这么一位敏感的女孩。

  晚饭后,一家人聚在厅里。两个小女孩已被打发上床了,母亲和哥哥都要维梁把这几天里的情形说说,维梁当然是很高兴地谈起来了。

  起初,他似乎有些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的样子,可是说着说着,那一场余烬犹在的热情之火,又一次燃烧起来了。那已逝去的充满激动,恰似浑身都浸没在感奋里头的一幕幕,历历地在眼前重现。

  那是维梁第二次上郡役所那天的下午的事。当他知道了黄石顺不只是要他帮忙而已,还要他跟黄一起上台做街头演说的时候,他几乎是感到惧怕的。他的整个脑子里都森然作响,但觉许许多多的疑问,无其数的话语,似乎在天空中,也在耳畔此起彼落──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演说,当着众人面前?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哩,世面都没见过多少哩。你呀,话都还讲不好哇……对啦,在台北时就听到过有街头演说这么回事,正如黄石顺向佐仓警部补说的,在新公园,在朝阳街,在石桥仔头,确实有人做过。好比简溪水医师、蔡培川先生,还有陈逢元先生那些人,据称都是个中翘楚,说得动人极了。维梁是没听过,不过记忆里确实有。那是逢春告诉他的,似乎在报纸上也看过有关这一类的消息。当时,维梁就觉得好想去听听,可是自己只是个小店员,头家虽然对他另眼看待,可是总觉得不能为了去接触那种活动而离开店头;找个什么借口,以维梁的个性又不屑为,结果终究没有躬逢其盛的机会。

  如果当时能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要扮演一个上台演讲的角色,那他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见识那么几场的。如今再来追悔,又有什么用呢?

  黄石顺向维梁表明了要他也上台的意思时,维梁尽管紧张、害怕,可是也不知怎么个缘故,竟胡里胡涂猛地就点了一下头,惹得黄石顺高兴起来大笑了一阵。如今就只有听任事情的发展,硬挺下去了,最后维梁这么想。

  黄石顺选中的第一个地点,就是市场边。一行人除了黄石顺、维梁、谢武烈之外,还有三侗年轻的彪形大汉,是谢武烈从草坪上的人们当中挑选出来的,全都是新店仔镇郊一带的农家青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三个青年各抬着一只粗木板钉的箱子,可以读出“北海道盐鲑”等几个字样。长约两尺不到,宽约一尺半,厚有四五寸吧。谢提着一面小铜锣和小槌子,维梁则被交给了一块木板,也提在手上。

  市场虽然是个热闹的地方,但中午稍过后人影并不多,太阳刚刚开始有点斜,阳光强烈得几乎使人睁不开眼,汗滴更不住地从他们额角上淌下。维梁四下瞧瞧,只见对面一棵街边的榕树下有个仙草冰摊贩之外,几乎看不到人。一行人就在这边的一棵苦楝树下站住了。

  “黄先生,这里行吗?没有人啊。”

  “放心,铜锣一响,人就会来的。”

  黄的面容十分开朗,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打铜锣,那是打拳耍魔术走江湖的花样。不错,这是一场魔术,黄石顺就要耍起来的。他会变出来的,那可能也是种无中生有,可是维梁愿意相信他会变出稀奇的事物来。

  果不其然,三只咸鱼箱迭起来,再把维梁手上的木板搁在上面──原来这就是讲台哩。

  “匡朗匡朗……”

  黄石顺亲自敲锣,大约敲了十来下,可是除了附近的停仔脚冒出了几个人影外,整条街道依然是静悄悄的,而那几个冒出来的人影也望望然看过来几眼,也有观望了片刻的,但很快地就都消失了。不过维梁倒也发现到,二三个行人在对面榕树下停下来了。大概是打算看看热闹的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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