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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维梁默默地移步。

  “一共上了十八道菜,真不得了,吃到一半肚子就差不多撑不下去了。梁头,你真应该去吃才是。反正包了一份礼,多一个人去也是一样。”

  “……”

  “那扬头啊,穿上长袍马褂,把那个小东西吊在胸前,好得意,好风光,嘴巴都合不拢了,不时地这边打哈哈,那边弯弯腰,可真出足了风头啦。”

  “啧……”维梁轻响了一下舌头。他是有些不耐烦,却又觉得未便发作。

  “听说扬头本来想演一棚戏的,可是阿栋古没同意。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扬头竟听从了阿栋古的话。看来,我们家栋古,说话还好像很有分量。可是我就弄不懂,那种场面,演演戏也是应该。那不是更热闹有趣吗?”

  “那多无聊。”维梁总算开口了,但也只是这么一声而已。

  “无聊?梁头,你说无聊吗?怪啦。从前仁发伯公做八十一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几十张桌把禾埕排得满满的,外加一棚戏。还有哩,更早时候,信海公太也做了一次这样的大生日。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来到你们陆家当长工不久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十二岁哩,快三十年了吧。那时,日本仔还没来。那时节啊,你们陆家人才真叫陆家人哩,日子过得好安稳,好朝气。”

  ──难道现在的陆家人就不该叫陆家人吗?

  维梁差一点就想这么顶姊夫一句,可是他把几乎冲出来的话压回去了。想想也是的,现在的陆家人,哪还有从前陆家人那种风光,那种排场,特别是那种精神呢?不想还好,一想会叫人心口喷血的。那时的陆家人,想必更粗犷,更凛然,否则也不会有开基的荣邦公、天贵公他们,更不会有率领陆家子弟兵,用鸟铳、田塍刀去打日本蕃的仁勇叔公了。看看眼前的维扬,为了胸口上那个小东西──绅章,竟可以大宴宾客,席开三十桌,而且是在祖堂公厅前的禾埕上。那会教先祖们暴跳如雷的──对,要不是维扬那家伙是别姓人,一声雷鸣,不把维扬当场打死才怪!再看看自己吧,一个软脚的哥哥,一点斗志也没有啦。唉唉……维梁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起来。

  姊丈还在说着,但维梁已无心多听。在维梁的印象里,姊丈向来都是沉默得有如一块石头,可是今天怎么会反常呢?是不是因为大哥即将搬回来,他心里也有了一份喜悦?

  再者,从昨日晚上那一场兄弟与姊丈之间的交谈,姊丈确实也获得一份安慰的吧。昨晚,姊丈与大哥谈好了今天搬家的步骤,维梁在一旁,始终没发一言。姊丈驶牛车到新店仔,这一趟需要一个有力的帮手,可是大哥知道弟弟有弟弟自己的事,不可能去充当这个帮手,也不忍心叫弟弟搁下自己的说不定是重大的事。做姊丈的,虽然不明这二舅子在外头忙些什么,但他是个轻易不肯启口要维梁做什么事的人。也是如此吧,他们都不把在一旁似乎在听,也似乎漠不关心的维梁预计在内。就在姊丈表示打算叫他的儿子阿参头去帮忙时,维梁出乎他们意料地插上一嘴说:“不必叫阿参头啦,我去。”

  维栋与牛古吃惊地看看维梁,又互相看看,好像不能置信似的。

  “维梁,你不是有……”维栋先开口。

  “大哥,你不是说我不行吧?”

  “我是担心你有事。”

  “我没事。真地没事。”

  “梁头,我和参头去就行了,你不必的。”姊丈说。

  “不,我知道你们总有些正经事要忙,不是吗?让我去吧,姊丈。”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牛古的口吻里,显然有不必你二少爷亲自出马的味道。

  “我知道的。”维梁感受到姊丈的一股温情,内心深处不由地兴起了一抹感激之情,便说:“这当然不是大不了的事,可是在我们家,也算得上是件大事啦,我应该帮帮忙才是。我倒真想怪大哥让姊丈来赶牛车哩。三辆台车尽够了,最多也四辆,那花不了多少钱的。”

  “梁头,你别这么说,一厘钱也是钱,何况叫了台车,要把东西搬到台车站也费事,这就远比不上我把牛车赶到门口啦。”

  维栋离家过独立生活,已有这么多年了。在一个又是女婿又是长工,而且热爱这陆家的牛古来说,这总归是一件憾事。如今这缺陷终于可以弥补了,可以团圆了,再加上这一番温情交流的会话,必定使牛古感到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喜悦,所以才会欣悦地娓娓而谈的吧。

  维梁想到这位可怜的姊丈,禁不住有些伤感了。他们兄弟俩都是几乎由他一手带大的,维梁记得小时姊丈是如何爱护他的许许多多往事。甚至他那宽阔有力的背上的一股牛骚味,在记忆里都还新鲜如昨。维梁也记得大哥的背,可是总不能和姊丈的比,姊丈的背是那样地给人一种安泰感、舒适感。

  如今想来,这位姊丈确实有一种忠诚、笃实的品格。说不定这也正是许许多多只身远离家乡去开创前途的人们的共通德行。先祖荣邦公、天贵公很可能也有这种美德的吧。唯一的不同是牛古跟上的是一个破落户,虽然主家把女儿嫁给他,但到他能像荣邦公天贵公那样开创一份基业,恐怕还有一段遥远的路──说不定他这一生,永远也到达不了那种境地哩。这又是所谓之命运吗?维梁有些迷惘了。

  “……可惜,他没有那种气魄。真的,差好多啦。这也难怪的,他不是……他不是……”牛古还在谈着。

  维梁捕捉住这些话,赶快问:“他不是什么?”

  “我是说……”牛古还是说不上来。

  “你到底说谁啊?谁没有那种气魄?是维栋吗?”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扬头,维扬。”

  “他?姊丈,你还说他干嘛?那种人!”

  “嗯。”

  “我知道了,你刚要说他不是陆家人,对不对?”

  “咦,你也知道吗?”牛古侧过头看了维梁一眼。

  “当然知道啊。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他是抱来的,对吗?是从什么人家抱来的?乞食?演戏的?”

  “这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好像有人说是带胎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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