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沧溟行 | 上页 下页
二七


  自动车通车,还不过三四年光景吧。轻便台车一直都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上一趟新店仔,坐自动车成了一件时髦事,并且在人们心目中,也是一桩最高级最豪华的享受。一角五的票价当然是昂贵的,不过维梁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替哥哥节省这一笔开支,主要是因为他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花费这笔钱。十公里,不过两小时路程而已。像他这种已经失去了收入的人,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走路才是正当的。

  他的步子踏得又大又快。偶尔有轻便台车隆隆地响着铁轮通过,他都不屑多看一眼。由他那种昂首阔步的姿态也可以看出来,昨天欢迎皇子时的那一场兴奋,犹如冒着青烟的余烬,还在他的内心深处微微地燃烧着。简溪水、蔡培川、陈保元等,都是报纸上出现过不少次的风云人物,维梁还在“台湾青年”上读过多篇他们的言论。在他的印象里,他们都是显赫不可一世,以他自己的地位来说,还是高在云天上的人物。而在台北火车站的站台上,居然有了机会与他们站在一块。

  当逢春把面孔凑过来,向他耳语说那就是某某人的时候,他感到心口突然跳起来,气息都窒住了。那清瘦的人,就是简溪水吗?在狱中进进出出也不知多少次了,也许就是因为在狱中受够了折磨,才会瘦成那个样子吧。虽然表面上看来好像不十分健壮,但那一股镇定自若,却又有一抹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另外那两位,微胖的蔡培川,短小精焊的陈保元……

  尤其使维梁回味无穷的是简医师的谈吐。他那场与日本仔的辩论,说得若无其事,却予人一言一语,一经说出来,立即会在空中发出迸裂的火花一般。

  然后,维梁帮着逢春把布条卷起来,他们这一班人马上便从奉迎的行列退出。那时,也许是受了逢春的感染吧,维梁内心里也涌起了满腔失败后的悲愤,可是看到领头走在前面的简医师他们三个人的镇静的背影,心情却那么奇异地平静下来了。

  他从那三个人的背影所领略到的,是一种无可如何,但也绝不灰心的淡然意味。可干的事,可行的办法,还多着呢。这小小的失败──不,连失败都谈不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顿挫而已。来日方长啊……那背影所无言地诉说着的,岂不就是这些话吗?

  载着皇太子的列车进站了。在一泓死水般凝住的空气里,煞车声尖锐地震动着人们的心板。而他们已交出了月台票,出到栅栏外。

  逢春在肩上扛着那只卷起来的布条。这时,他忽然拉了一把维梁的袖口,跨几个大步赶上了前面的三人。维梁也慌忙跟上。

  “这是我的朋友,姓陆。阿梁,快来见过简先生。还有这位是蔡先生,陈先生。”

  维梁趋前。心口咚咚地响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猛可地鞠了个躬。

  “多谢。”简医师伸出了手。

  维梁连忙把它握在手心里。掌心柔柔的,似乎微微渗着汗水。接着又与蔡、陈两位互握了一下。

  那三个人离去了,还有六七个人跟上,一看就知道他们与逢春这一班人不同。想必就是从事运动的人吧。而不知在什么时候,原先站在一块的几十个人,已经散了,一个也没剩。

  “你还有事吗?”逢春问。

  “哦?”维梁把眼光从渐渐往北门那边走去的人们身上收回说:“没有啊。”

  “玩几天再回去吧。在我那里住好了。”

  “不……”

  玩几天,那是一项强烈的诱惑,可是他没这个心思,家里人在忙着了,而且故乡那边还有事。阿四叔、阿浪哥他们的问题,非解决不可。真想住下来玩几天的,离开台北快四个月了。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个不字。

  “为什么呢?反正没事啊。”

  “可是家里有事的。”

  “该去见见那个日本婆仔的。难道不想去见她了吗?”

  “见了也没用……还是不见好。”

  “真是。快成了的事,怎么又让他吹了呢?”

  “我没办法。”

  “办法是有的。你住下来,让我慢慢地指点你好了。”

  “下次吧。我真地非回家不可。”

  逢春的所谓办法,维梁不必听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维梁知道,那的确也是一种办法,却不是像他这种人所能做的。因为他亲身体会到的是爱情并不就是肉欲,肉欲向来是他所排斥的。他十分尊敬逢春的大稻埕的市井侠士气骨,但事关爱的问题,他以为他跟他是截然有异的。

  逢春也没有再坚留他,于是两人就分手了。其后,维梁逛了些地方,看看热闹,傍晚时分才南返。在新店仔的哥哥家住了一宵,回到家已是中午时分了。

  这些日子以来,维梁已经懂得如何避开母亲的气头了。如果从正门进去,母亲一定会诘问去了哪里,为什么家里的事这么多放着不管一类的话。母亲的火气升得够快,然后动不动就握起扁担或者扫帚,狈命地打过来。那种滋味,他已经尝过不少次了。甚至记忆还可上溯到十岁那一年。那一次,他从仁智叔公的学堂里偷偷地溜出来,跑到蛾眉沟去抓鱼,弄得一身是泥。他被命跪下来,承受母亲的扁担。好在他发出的第一声哀号,就让姊丈听到了,挨了四五下,才被姊丈救开。那以后,每次被命下跪挨打,也都习惯地奉命唯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