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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维栋,竟然会在半年多之后,被新店仔的吴秀才看上,招他为婿,而且还是入赘的。在维栋来说,自从乙未之后,他们九座寮庄的陆家人因为从事抗日活动,田地大部分被没收,转眼间家道就中落,加上家口越来越多,除了一小部分还能保存当年荣华的痕迹之外,都成了贫穷的人家。维栋家也正是这样的,他从小就过着困窘的生活。故此,给人家招赘,虽然一般被认为没出息,但是他全是为了脱离贫穷,并且他也以为他的身分足可打破他的入赘是没出息的说法,何况对方又是新店仔的名门巨室,自然不能以一般常情而论。并且吴家人并不需由他来负担生计,所领薪金照样可以把一大部分送回家里,奉养两老。

  说起来这也是维栋的如意算盘。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单纯,婚后他虽住进了吴家,可是为了适应这个家,他不得不为自己也为妻整装,对赘家父母也非有适度的孝敬不可,加上应酬无形中增加,于是他所能送回老家的钱,每月不过三五个银之谱而已。易言之,在父母亲这边看来,养育了他这个人,几乎等于是白养!

  “读日本蕃的书,有什么好!”

  母亲的这句话,无疑是含着这种意思的,想来它不仅是愤怒的话,而且还有充满伤心的意味在内。因此听到维梁转述母亲这句话时,维栋禁不住地感到一阵冷颤掠过背脊。那时,他虽然是那么惶恐,那么内疚,却也并没有表露于外。他好言宽慰弟弟,表示愿意帮弟弟说话,力为争取一个难得的机会。不错,原因既然出在他身上,他又怎能不为这可爱的弟弟尽最大的能力呢?

  那年三月,弟弟从公学校毕业,同时考期也到。维栋为了这件事,利用一个假日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坚决地下了一个结论:不行!

  维栋就是那一次发现到母亲真正成了一个老人家的。她已五十九岁,头发不多,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一片雪白,最显著的一点是眉间一块五角形皮肤微微泛白、发亮,并且头部不住地微晃着,看来颤巍巍的。那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可以自觉的,只是那么微微地、左右地摇晃。

  这种显著的老态,使维栋感到镂心刻骨般的凄楚。并且也使老人家的否定,在无力衰弱中奇异地透露出一股莫之能御的沉沉力量。

  维栋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上的绝对的无力,他陷入绝望了。可是他知道弟弟比他自己更聪明,更敏锐,如能升学,将来实在大有可为。这样的人才,岂可让他埋没下去呢?在绝望中,他还是奋起了勇气,在母亲前面双膝卜的一声下跪了。两行热泪也随之迸涌而下。

  “阿母……求求您,不让维梁去读,太可惜太可惜了,他是可以使我们这一房扬眉吐气的唯一的人……阿母,求求您……”

  “不行。你下跪也没用。”母亲冷冷地。

  “阿母……您一定是因为气我,所以才不准的,可是维梁已经说过了,他一定……”

  “不要说了,你走开。”

  “可是……”

  “我不要听。我说不行便不行!你还是回新店仔去吧,家里没你的事。”

  在一旁的维梁也跪下去。

  “阿母,求求您……”也是声泪俱下。

  “我说不行便不行!”

  “阿母,”维栋又呜咽地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打我,锄头柄、扫把、扁担我都受得下,可是维梁,他是没罪的,求求您。”

  “我不管谁有罪没罪,你们走吧。”

  母亲拂袖而起,进房内去了。

  兄弟俩就那样跪着,相拥哭了一阵。

  老秀才邓老先生已过世,魏区长也不在了。族里的一个堂兄维扬当上了区长,可是这位堂兄区长,比自己的母亲还怕这位族婶,根本就没敢帮兄弟俩关说──也许他不愿维栋这二房人兄弟俩都成了文官,掩盖他当上了区长的光辉也说不定。

  维栋已无计可施,只好安慰维梁,要他不必灰心,上进之路不仅升学而已,只要自己肯下工夫,好好努力,照样有光明的前途。维栋费了不少力气,为维梁谋得了故乡的公学校的教职。在他的想象里,先当个“教谕心得”【注:代用教师职称。】,以后可以靠检定考试取得正式资格,以维梁的聪明勤奋,不出三五年必可达成这个理想。这样一来兄弟俩都是“文官”,足可傲视乡中的。

  然而维梁并没有照哥哥的话做。也许是不能升学对他刺激太深,也可能他看穿了这一条路,没有多大作为,充其量也不过像哥哥那样,做一名“教谕先生”而已,当然他也可能另有所见所感,于是他竟然离家出走,上台北去了!

  维梁是没有得到母亲同意就跑了的,途次虽曾到新店仔来看过维栋,但是也没有说多少句话,更不肯说明到了台北做何打算,匆匆忙忙地就离去。

  维栋坚持要送他一程,双双来到新店仔的火车站。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但也不过五个银而已。

  “放心,哥哥,我会好好干。你不是说过了吗?人间到处有青山,光明的前途是要靠自己去开辟的。这是你教我的话。”

  “嗯,可是最重要的还是身子。”

  “我知道。哥哥,我不再是小孩了,你就等着看我的好啦。我比你想象中还要大些哩。”

  维栋就是在这一瞬间,头一次看到维梁的眼里闪现那种灼人的光芒,以及从眉宇间透露出的一股奇异的精悍之气。那确实不是属于十八岁的少年的眼光与神色,更不属于维栋所熟悉的、依偎在他身边的、坐在他肩膀上纵跃的、或者枕着他臂膀酣睡的弟弟。一个小小的事故,恒常使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成长。维梁就在一夜之间,成了不是维栋所熟悉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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