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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可是你母亲怎么也——”

  “我母亲是生肺癌去世的,死的时候还不满三十六岁。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她抗不过那要命的病。那年我十四岁,眼看着母亲在受苦,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可是我不敢哭,只求她说:‘妈,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丢下我可怎么办?’”

  “唔,大江——”织云把江啸风握着她的手,紧紧的反握着。她没想到,这个外表刚强果断,带着三分霸道七分不驯的大男人,会有这么坎坷的身世。

  “我母亲说:‘孩子,如果妈妈丢你一个人在世上,你也要好好的活,好好的做人,继续为你要创造的中国音乐努力。’母亲这么一说,我就忍不住哭了。我说:‘妈,那多难啊!多可怕啊!叫我怎么去努力呢?我还是个小孩子。’母亲就说:‘小孩子会长大,你不会永远是小孩子。记住,永远不要失去你的勇气和信心。’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抓着我的手突然松下来。我才知道,那就叫死,她已经死了。”

  江啸风缓慢的说,雨水淅淅沥沥打在他们头顶的雨伞上,间或夹着叮叮的风铃声,格外强调了一份秋夜的凄凉。

  “你母亲去世后,你怎么过下去的呢?”

  “就那么过嘛!一个人。我母亲留给我一点钱,我就用来念书。那个中学里的教员,全很照顾我,一个老太太接我到她家去住,我就叫她干妈——”

  “就是你常寄钱给她的那个老太太吗?”织云打断他的话。

  “是她。现在已经是七十几岁的人了。我也有一群朋友,顶好的一个叫林信荣,是当地人,那时候我们就说要一起合力创造中国音乐。将来回去,我第一个就要找他。”江啸风已经从低沉的情绪中走出来,声调也由阴郁转成明朗了。“他真好,我们从小像兄弟一样的在一起。”

  “现在他在那里?”

  “还在老地方,我以前念书的那个小学做音乐教员。”

  织云又默然了,她奇怪江啸风为甚么有机会出名、往高处爬,他偏不感兴趣,专喜欢结交些平常的小人物。她跟他要好了这么久,在这些地方仍觉得无法了解他。

  织云和江啸风回去都看到杨文彦和廖静慧具名的请帖,说是星期六晚上在汉宫酒家“敬备菲酌”。两个人都猜不出他们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到时候便一起去了,算是到得最晚的。警报老生、天才儿童、谢晋昌、青春偶像和苏菲亚刘,已经早在那里了。警报老生正在大着喉咙向杨文彦叫嚷:

  “喂!肥羊,你到底在搞甚么鬼?好好的请客干甚么?”

  杨文彦今天穿了一套西装,平常怒发冲冠式的头发不知用了甚么力量硬叫它倒下来了,他似乎很不惯扎领带,闷得脸通红,每隔个三五分钟就用手拉拉衬衫的领子。

  “这小子!”杨文彦指着警报老生。“这小子真活宝,不知好歹,好心好意请他客他还说我搞鬼。”

  “这是不是喜酒啊?”苏菲亚刘娇滴滴的说。她本来跟这一圈人并不接近,但据说自从青春偶像知道织云和江啸风好了以后,就转移目标。静慧形容说:“青春偶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苏菲亚刘。”现在他们两个也是公开的一对了,静慧和杨文彦请苏菲亚刘,显然是因为青春偶像的关系。

  “等你们先请了喜酒我们才请呢!”静慧老吃老做的说。

  苏菲亚刘娇羞的一笑,连忙挽住青春偶像的一只膀子。青春偶像激动得脸也红了,青春痘一颗颗格外清楚的显出来。他大着喉咙结结巴巴的道:

  “你们到底是要做甚么?”

  “天机不可泄露也。”杨文彦笃定的说。

  大家坐定了,开始上菜,杨文彦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张粉红色的纸来,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张毛笔写的订婚证书。

  “啊!原来是要订婚啦?”天才儿童伸着细脖子叫。

  “谁写的?这手毛笔字真帅。”青春偶像赞叹的问。

  “是老谢,这笔迹是他的,他的毛笔字漂亮极了。”江啸风说。

  “各位好朋友。你们都知道的,我和廖静慧,也是两三年的老搭档了。”杨文彦以演说家的姿态当众宣布。才说了一句,旁边的静慧就骂了一句“十三点”。惹得听的人和说的人全笑了。杨文彦转头对静慧道:“你别打岔,让我说话啊!”他又转对大家,继续他的话:“是啊!两三年的老搭档了,两个人都离乡背井的,本来我的意思是两家合一家,结婚算了——”

  大家又笑起来,静慧急得直叫:“你胡说甚么?”

  “是啊!为甚么不结婚呢?”警报老生跟着起哄。

  “她不肯嘛!非要后年她毕业了才肯结婚。所以,我们就来个退而求其次,订婚。我们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就有你们这群朋友,在外国,朋友就是亲兄弟亲姊妹,所以,今天各位就是我们的家长、主婚人、证婚人等等、等等,一切一切。就请每个人都签个名吧!”

  杨文彦一席胡诌八扯的话,倒把大家说得有点辛酸。每个人都签了字,订婚仪式也就算完成。从馆子出来,织云小声对静慧道:

  “你真差劲,要订婚连我都不先告诉一声。”

  “还好意思说呢!我打了三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整天就跟江啸风在一起,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呀!”静慧说。

  织云不作声了,自己也承认,如今她的生活里只有一个江啸风,连家信都写得不那么勤了。

  家信写得不勤,时间少固然是个原因,而最主要的,是一种扯谎的感觉压迫着她,使她潜意识的逃避给家里写信。母亲来信总问她有没有比较接近的男友,一再提醒她要注意终身大事,选择对象要注意各方面的基础。这就使她更没有勇气把江啸风的事向家里摊牌。有时和江啸风倦游归来,烦恼便像蛇样的缠着她。江啸风一心一意做回去的打算,而且认定她会同一起回去。事实上,对于回国的事,她越来越觉得不可能,撇开家里的一关不谈,她自己也不甘心回去。为甚么别的留学生都可以留在国外,就单单她注定非回去不可呢?她欣赏江啸风的热情和狂气,也觉得他的理想有价值。但把自己整个投在里面,就像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似的。她觉得江啸风实在太天真、太富于幻想了,可是把幻想跟现实混在一起,是不是太傻呢?这些天,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计划。计划的内容是:她要说服江啸风留在国外。不过看江啸风目前的情形,一定不会接受这个建议。她要等,要看机会。总之,她一定要明白的表示叫他留下来,她是决心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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