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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织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事重重。她越来越觉得江啸风外表洒脱、随和,而内里顽固得一如盘石,谁也影响他不得。

  “大江,你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无可奈何的说。

  “不错,我是的,这是我为自己骄傲的一点。”江啸风坦然的应着。

  织云真的沉默了。望着洒得一地的阳光,那么多的彷徨、矛盾、迷惘向她涌来。

  深秋时候,慕尼黑的天空上总罩着一层雾,灰蒙蒙的。太阳像似见不得人的偷儿,经常躲在云层上不露面,空间里浮着湿漉漉的水气,彷佛随时会变成雨滴下来。

  这天早上织云起身,发现真的下起雨来了,又是那种像永远不会止住的“线雨”。这使她很忧虑,就怕影响晚上江啸风的作品演奏会。对于这场演奏会的后果,她非常关心。江啸风总说不在乎名,她却希望他能因此获得大名。一个音乐家,连名都不求还求甚么呢?看到天气这么坏,她躭心很多人会不来。

  出乎织云的意料之外,人到得很踊跃。织云和江啸风坐第一排,海尔教授在他们之间。“祖国在呼唤”的前面,有个钢琴独奏做陪衬。正式演奏前,海尔教授上台做介绍:

  “这个年轻人来自遥远的自由中国。诸位看这曲名‘祖国在呼唤’就会知道,这是以中国为题材的音乐。换句话说,就是以西方技巧、东方感情、中国精神汇合而成的曲调。这个年轻人爱他的祖国,立志要回去创造他自己国家的音乐,‘祖国在呼唤’,是他第一次用中西合璧的手法,做大胆的尝试。在这以前,他曾经创作过好几首纯粹西方型式的新音乐,被认为是最有才气的青年音乐家。我多说了也是无益,还是由各位自己评判吧!”

  海尔教授在一片掌声中走下来,悠扬的乐声立刻响起,由两个小提琴,一个中提琴,一个大提琴合奏。

  四种乐器在一阵轻快明亮的节奏中开始,接着变成时轻时重、时高时低的弦声,那种声音,有南胡的幽怨,听来就像有个力量在心上拨动,而阵阵乡愁,便随着乐声,像一团浓云般的弥漫过来了。当众人正听得入神时,嘎然一声,一曲完了,稍停一刻,又开始了第二个曲子。

  “祖国在呼唤”共由八只曲子组成,每首曲子都有它不同的特点,其中当然也有织云在钢琴室外听到的那首。

  从头到尾,织云一直沉醉在乐声中,一会儿回到童年时的旧庭院,一会儿回到少年时代的欢乐岁月,一会儿跑到了农村,一会儿又乡愁缭绕,再过一会,又彷佛听到那样浑厚慈爱的声音在招唤,叫着“游子速归”。

  “祖国在呼唤”得到极好的反应,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并大叫作者到台上跟大家见面。

  穿着西装打了领带,额前仍然荡浪着一绺头发的江啸风,在盛情难却的情形下走到台上,向大家微笑点头,并对演奏的四个人致谢,织云听到后面有人在说:“这么好看的中国人啊!”她从来没像此刻这么骄傲过、得意过。她专注的看着台上的江啸风,他正好也在微笑的看着她。两颗心在那交会的一瞥中都感到难以形容的迷醉,一切太美好了。

  “大江,你真让我骄傲。”音乐会之后,织云说。

  “织云,我们不仅相爱,我们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江啸风无限动情的,说这句他常爱说的老话。

  音乐会之后,一般对江啸风的批评很好,认为他的音乐是以意境和节奏取胜,虽然属于新音乐的范畴,却有着古典音乐浪漫优美的气氛。不像一般现代音乐,专门出奇制胜,连手枪、铁锅、汽球、木头板子都可以用来当乐器。

  认识的人见了全向江啸风道贺,称赞他的才华,恭维他道:“大江,了不起,离出头之日不远啦!”

  江啸风的成功,使织云的心情特别好,使她奇怪的是,江啸风本人却显得沉沉闷闷的。

  “大江,你怎么了?为甚么不开心?”

  “织云,我失败了,我心里难过。”江啸风颓丧的垂着头。

  “人人都知道你成功了,你自己怎么会以为失败?”织云如堕在雾中,迷惘的看着他。

  “你看到一般的批评吗?他们只说这音乐好、动人、优美。我想表现的中国精神,一点也没人注意,也没听出来,这不是失败了么?”江啸风两手插在夹克里,神色寥落。

  织云在心里连连长叹,沉默无语。此刻她才发现,爱一个艺术家是如此的难。甚么是那“中国精神”呢?连她也弄不清。

  “大江,别气馁,再来嘛!”她本想说他是活在虚幻的梦里,却不忍出口。

  “我不会气馁,我会再来。织云,我们要积极合作我们的歌。”江啸风垂着的头又抬起来了,浮上点隐约的笑意。

  织云顺从的点点头,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凄然。

  江啸风想去英国公园散步,织云也不反对,两人撑了把大雨伞,立在中国塔的下面。

  若在晴朗的天气,这下面尽是露天小吃馆,像这样的阴雨天,就甚么都没有,冷冷清清。

  夜色很黑,只觉得那座塔像个庞然大物似的挡在眼前,却捉摸不到它清晰的面目。塔角上的几个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曳,叮叮的响。江啸风道:

  “小时候,我母亲也在我们的屋角上装了那样一个,风一吹来就会响的铃……”他仔细听听,又说:“那声音和这像极了。”

  因为江啸风从不谈到他自己的身世,彷佛有甚么难言之隐,织云也就没问过,只知道他的父亲死在日本人手中,至于怎么死的?为甚么而死?他家里还有甚么人?她全不知道。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妈妈爸爸知道我交个男朋友,连底细都不知道,不晓得会怎么样骂我荒唐!”说也奇怪,对江啸风这个人,她就是信任,总觉得就是只剩他一个人在世界上,他也不会做出不光明嘉落的事。不清楚他的身世,她也不觉得有甚么可怕。但既然他自己提起,她也就顺势问了。

  “你也想家吗?大江。”

  “自然想啊!那个流落在外面的中国人不想家呢!”

  “你家里都有些甚么人呢?”

  “甚么人也没有了,我们姓江的就我一个人了。”江啸风悠悠的说。

  “唔——”织云更迷惘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怎么“想家”呢?想甚么家呢?他家人都那里去了呢?

  “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学音乐的,他们兴趣一致,彼此相爱,两个人都是热情得像小孩子一样的人。”江啸风娓娓说来,声音很低,很平板,彷佛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那时候正当抗日战争,我的父母都在沦陷区里,他们看到日本人有计划的弄些低级的音乐来麻醉中国人民,就提倡中国人唱自己的歌。我父亲索性就加入了地下组织,反抗日本。后来他被抓去了,被日本人活活的用铁条打死……”他说着停住了,沉吟了半晌,接着道:“父亲死了之后,母亲就带着我逃到后方,那时候我还小,甚么都不记得了。据母亲说,路上是很困难的。后来……我是说打完仗之后,也回不去老家,母亲就带我去了台湾,那时候我八岁,正念小学三年级。我们举目无亲,母亲就到处写信求职,找到了在乡下初中教音乐的职位。”

  织云一直屏住气静静的听,这时才插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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