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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织云和静慧走出“大观园”,见杨文彦一伙人等在门外,其中包括江啸风。他在黑毛衣外罩了件草绿色的军用大夹克,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额前还是满不在乎的“荡浪”着那绺头发。见到织云,他话也不说,只是牵着嘴角微笑,在夜的幽暗光线中,他脸上的轮廓和表情都有些模糊,就像被浓云挡住的月亮那样,感觉得到他在那里,却捉摸不出清晰的形象。

  织云感到他那两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眼睛正在注视她,那眼光多深远,多坦荡,多热烈。她一向有被异性的眼光盯着而毫无感觉的本事。但今天不同了,她在江啸风的注视下变得慌慌张张,彷佛血液循环也快了,心跳也急了,在慌乱之余,她也还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喂,大江,我看汤保罗早走了,你等不到他了。”警报老生说。许是太疲倦的关系,他的声音也不那么大了。

  “你说甚么?”江啸风问。他差不多已忘了自己说过的、要等汤保罗的话。

  “他说你等不到汤保罗那家伙了,你想,他见了你就像见了讨债的一样,看到你在这里,还会来吗?我看他早从后门溜了。”谢晋昌两手摀着嘴直打哈欠。

  “大江,他不来算了,别等了,我困得要躺在地上了。喂!走了好不好?”天才儿童又打哈欠又揉眼睛,像只困猫。

  静慧指指天才儿童,笑着道:“都快十七岁了,还像个小孩子。”

  “天才儿童,你真的就那么想睡觉?我提议我们大家一起送她们回去。”江啸风用下巴指指织云和静慧。“肥羊一个人送、一个人回,多没意思,除夕晚上在大街上散步多好。”江啸风忽然提议说。

  “我赞成,这是好主意。”谢晋昌又在打哈欠。

  静慧正要说甚么,忽然发现了一直没说话的杨文彦原来是在拉着脸生气。就问:

  “这是怎么啦?不高兴啦?”

  “我以为你失了芳踪呢!怎么这样久才出来?等我送了你们回来,怕天也快亮了。”杨文彦埋怨的道。

  “肥羊别发牢骚,我们全陪你。”警报老生说。

  “好了,你也不用怨东怨西的了,我们不用你送。何先生开车去了,他送我们。”静慧理直气壮的。

  “那儿又来了位甚么何先生?”杨文彦又沉下他圆圆大大的脸。

  “那儿来位何先生?何绍祥。”

  “喔!何绍祥送你们?”杨文彦彷佛不信似的。

  “为甚么何绍祥不能送我们?我们有毒?——”静慧正跟杨文彦瞪眼睛,何绍祥车子已经开过来,停在路边上。

  “我先走了。各位再见。”江啸风突然向大家招招手,转身就走。天才儿童跑着追上去,叫着:“大江,等等我嘛!怎么回事?”

  何绍祥已从车上下来,到织云面前道:

  “余小姐上车吧!”

  静慧正在那里跟杨文彦狠狠的低声说:

  “你别没良心,我是怕你走得太累才答应何绍祥送的。你明知道他真要送的是余织云,我是附带的。你吃那门子醋呢!”

  杨文彦听静慧这么一说,气也就消了。道:

  “回去早点睡吧!我明天在老地方等你。”

  静慧到织云和何绍祥的身边,说:

  “我们就快走罢!真不早了。”

  在临上车的时候,织云回头往路上看看,她看到一个修长的影子闪进暗影里去,那个人,她一点都不会弄错,是江啸风。她觉得静慧真是多事,为甚么要让何绍祥送呢?其实像江啸风提议那样,在街上散着步回去多好,特别是在这个除夕夜,在这么远的异国他乡,几个中国人在街上闲荡着守岁,多美、多诗意、多有气氛……

  她像失掉了一样宝贵的东西,怀着满心的惋惜,坐进了车子。

  【七】

  江啸风沿着人行道缓缓往前走。

  天边飘着一弯钩子似的新月。

  夜真晴朗、真静,白天的喧嚣都退去了,此刻的慕尼黑是沉静而肃穆的。那些讲究的大商店都关上了黑漆漆的铁门,看来有种特殊的恐怖气氛。大城总是这样的,也许白天太喧哗热闹了罢!夜晚就格外强调着一份冷清。他到过那么多的大城之后,就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但是他情愿爱大城的夜,而不爱它繁华多彩的白天。夜晚,当全城都睡下了,反而是他最清醒的时刻。他常在更深夜静中出来散步,看风、看云、看月色、回忆、深思。常常在这样走着的时候,脑子里就出现了那个熟习的地方——太平洋中一个美丽的岛屿。他八岁到那里,二十一岁才出来,童年和少年的悲欢岁月是抛在那里了,出国这些年,他无法形容对那地方有多关怀、多想念,他作曲的灵感,常常就在乡愁缭绕的深夜漫步中冉冉而来。

  他习惯的把两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触碰着他的手。“唉!”他隐隐的叹息了一声。由于这封信,他感到一股难言的惆怅。就有这样的人,走出国门就忘了本。依着他的念子,根本就不屑于理睬汤保罗这种人,但谁让汤太太邱华月是他念师范学校时候的同学呢?她要求他帮忙转信,他怎能说得出拒绝的话?结果是吓得汤保罗见他就像见了鬼似的,永远躲着。其实他今天只是借故说等汤保罗而已,谁知那个家伙竟当了真,又溜了。他实在也没兴趣看到汤保罗,心想还是明天把信寄给他吧!

  夜真的很晚了,刚才在火车站前面和杨文彦那一群分手时,他看了一眼那个又大又圆的标准钟,已近午夜一点,但直到此刻,他还一点倦意也没有。

  在聚会的时候,大家全笑,他也笑得很快活,现在离开了众人,听不到那种发泄似的放声大笑,他向来多虑的心,又思虑起来了。对着这么好的夜,迎着异国的寒风,他又想起那个美丽的岛了。他在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没出来之前和出国之后,时时刻刻,他都想着有天要回去,他惦记那里的人,爱那里的土地和空气,他之所以来到这遥远的他乡,到各国去东漂西荡,为的是多看多闻,学得扎实而技巧臻熟,好回去为她做点甚么。他一直记得母亲曾说过的话:“孩子,永远不要放弃音乐,永远朝你理想的方向走,也许你会寂寞,也许不会很容易,可是,你一定要努力去做。撒下种子,才会开出花来。”

  父亲母亲全是学音乐的,他是他们的儿子,生来就流着音乐的血液,从刚懂事的童年,他就想做一个音乐家,别的甚么也不想做。由于爱音乐,他对音乐的要求就特别苛刻,他认为音乐足以代表一个民族的性格。因此,在少年时代就热情得近乎激烈的他,每听到街上收音机播放那些肮脏的浆糊般,涂抹得人的意志失去洁净的靡靡之音,就气得跳脚。听到由洋歌翻译过来的不伦不类的歌词,和一些自以为洋派的人随口哼哼的外国曲子,就忍不住叹息。他曾和母亲说:“妈,我将来一定要创造中国自己的歌,我们中国人必得唱自己的歌,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的声音绝不是电台播放的那种流行歌曲,也不是西洋音乐。我们的歌,应该是从我们中国五千年文化里、泥土里、人的心里、发出的声音。”母亲听了,笑得眼睛瞇起来,夸奖他道:“好孩子,你的想法太好了,好好的在音乐上努力,朝这个方向走,你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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