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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后来有一天,我们心头涌上了一种感情,它使我们在剩下的旅途中,忘了一路上经历的所有苦难,以及以后将要遇到的所有未知的麻烦。

  我们在一个名叫“二十四弯”的村子里过了一夜。这是转入山区的转弯口,村里人告诉我们最好当天就通过这个关口,因为第二天有一辆军车要从另一条路上,从弯道顶上的一个名叫“天息”的村子里冲下来。麻烦来了!这么狭的路,两辆军车怎么过得去?我们的军车处在下面,只能倒退很长一段路,到一个比较宽的地方去才能和它交会。多危险啊!万一司机失去控制,只要出一点点差错,就会从山上翻下去,那就完了。

  “我们得走多少里路才能走完这二十四弯呢?”我问一个当地人。

  那人笑了。“不是加起来二十四道弯,小姐,”他说,“兴许每里路就有二十四道弯哩。呵!一个人必须先走四十八里,他的脑袋和肚皮才不会晕头转向。可要当心白发魔女哟。她喜欢把人拉到路边,让他们待很久,和她一起喝上一万杯茶。那茶,我们管它叫长寿茶,你只要喝上一口,就再也不想离开她的云雾中的屋子了,兴许你就忘了回家了!”

  这人的幽默多可怕呀!玩笑会招来灾难!我不知道大家干吗都笑起来了,胡兰也笑了。

  那天我们出发的时候,看到云在头顶飘浮,风尖叫着,发出“呼!呼!”声,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我们用毯子把身子里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车子就开始爬山了。过了第一个二十四道弯后,我们进入了稀薄的云层底下。风越刮越猛,过了第二个二十四道弯,我们就被云雾裹起来了。云层越来越厚,突然之间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白,司机喊道他望不远了,车子只好停了下来。除了我,人人都跳了下去,口中喃喃说着:“真怪呀,真怪呀!”

  我听见文福在喊,“我们干吗停下来?没听见那人说了吗,我们一定得一直走!”

  我望望文福,只见他的嘴就像一个黑洞,冲着风吼着。我再看看其他人,他们的脸上全都蒙了一层雾纱,像鬼一样,漂亮得令人毛骨悚然。哎!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有我知道这一点。我低头望望,脚下没有路。

  “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我喊起来了。但我的话一出口,好像声音就消失了。我又一次感到大家都已经死了。我想象我的声音被一朵满载魔鬼咒语的云吸走了,那云越来越重,变成眼泪,化为雨水落了下来。

  但这时胡兰从后面爬上车来了,在箱子上绊了一跤,于是我就认定我们不可能死,因为真正的鬼是决不会这样笨手笨脚的。

  “这就像我给你讲的故事。”她说,“天上的牧牛女。这就是天上泼出来的牛奶。”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真的鬼是不会说这种傻话的。

  她打开箱子,把手伸进去,从里面拉出一条结婚时穿过的红裙子。她想干什么呢?她把红裙扔给家国。他很镇静,命令大家赶快回到车上去。

  现在我明白了,胡兰采用了我前几天晚上用过的办法。家国一只手摸着山脚边,粗糙的石头使他知道自己还在山上,另一只手举起红裙子,让它在风中抖动,司机就凭这标志随着家国的脚步徐徐向前。车开动了,虽然很慢,但至少我们又动起来了。过了半个钟头,家国爬回车里,筋疲力尽,全身都湿透了。文福接替了他,过后,另一位飞行员接替文福下车开道,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我们头顶的天空渐渐亮起来了,云层越来越薄,露出了淡蓝色,不再需要用那条喜庆的红裙子来标明路上的险情了。

  我们继续又转弯又爬山,又爬山又转弯,也不知道已经转过多少弯,前面还有多少弯。最后我们终于完全从风云中钻出头来了。大家全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又惊叹不已。因为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读到的地方——头顶是蓝天,脚下是白云,尘世的烦恼全忘记了。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在白云缭绕的山顶上行进。大家好高兴啊,就像那些真的死去又复活成仙的人那样:快乐、健康、聪明、仁慈。

  那个在贵阳生病的人说,现在他觉得病完全好了。那个有关节炎的老头举起拳头说,他也感到好多了。

  “这地方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魔泉一样,”胡兰说,“能治百病。它能把你体内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都放出来。”这傻故事她在杭州就跟我讲过,可现在大家都赞成她的说法,包括我在内。

  胡兰刚说完这话,文福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是我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这就像开飞机一样,”他告诉我,“也有这么开心。你朝下望,云就在你脚下,真是太棒了。有时候我就这样一头扎下去,忽上忽下,钻入云层,然后又来到阳光下,就像在水里游泳一样。”

  “真的吗?常常这样吗?”我兴奋地问。

  “真的,常常这样的。”他说,“有时我会高兴得大声唱出来。”

  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就开始唱了。这是一段很滑稽的京剧唱腔,大约一年前我第一次在村子里看戏碰到他的时候,他曾唱过。我很惊讶地发现他的嗓子那么动听。此刻,整个世界都在倾听他的歌声,可他是唱给我听的。

  我想你已体会到我那天在山上的感情了,我觉得到那儿真幸运呀,有这些朋友真幸运呀,有丈夫在身边真幸运呀。我心中充满了幸福,简直有点承受不起。我忘了我以后还得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到了山顶上那个叫天息的村子。我们全都赞成早早停下来,在那儿过一夜。干吗不让这美景持续得更久一些呢?

  这时我们看到了从另一个方向开上来的那辆军车,它还在那儿,准备从我们上来的同一条路下山。干吗不向他们吹吹我们刚刚见过的奇景?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点盼头嘛!

  我们赶紧爬出卡车。文福把我抱出来,开玩笑说我有两个太太那么大,可我不在乎。

  我们发现士兵们全坐在地上,表情安详严肃。从他们的脸上我们马上看出,他们没心思听我们的笑谈。他们告诉我们要到重庆去,帮助建立一个新的首都——因为老的首都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然后我们才知道在贵阳时还不知道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

  谁知道日本人改变了主意,没有兑现他们传单上的承诺?也许有人扔了石块,也许有人不肯下跪,也许一个老太婆想阻止她的邻居,骂他,“规矩点,你要我们跟着一起遭殃吗?”

  “他们骗人,”一个坐在地上的士兵说,“他们强奸妇女,连老太婆、小姑娘也不放过,一个又一个地轮过来,玩够了,就用刺刀剖开她们的肚皮。他们为了抢戒指把她们的手指头也割下来。他们开枪扫射小孩,让中国人断子绝孙。他们强奸了一万人,砍掉了两三万人的脑袋,数字不再是数字,人不再是人。”

  我心里想象着这一切,那个给我们做饭的厨师,王贝蒂,那个向湖中扔石头的小孩。我想,这一切都是我们经历着欢乐和烦恼的时候发生的,可我还抱怨从那儿迁到这儿。我听这些消息时自己没有危险,可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恐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对那个士兵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谣传吧?”

  “信不信由你。”那士兵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后来才发现我是对的,那士兵说的——仅仅是谣传,因为实际死亡的人数比这大得多。后来一个军官告诉我,也许有十几万,但他又怎么知道?谁一下子数得清那么多人?那些被活埋的,被烧死的,被抛在江里淹死的人,难道他们数过吗?那些活着的时候就没被人放在眼里的穷人又怎么算?

  我尽量想象着这一切,然后又拼命想把它从脑袋里弄出去。南京发生的悲剧我不能说是我的悲剧,我没有受影响,我没被杀死。

  但此后好几个月我都在做噩梦,非常噩的恶梦。我梦见我们又回到了南京,跟厨师和王贝蒂讲我们在天息村看到的美景,吹我们在贵阳吃的美味佳肴。然后厨师对我说,“你不必离开南京看那些东西,尝那些美味,我们也有,就在这儿。”

  她给我端来一盘堆得高高的鳗鱼,都有手指头般粗,它们还没死,挣扎着要游出我的盘子。

  海伦告诉我有一家刚开张的饭店,他们也有这种鳗鱼,是用滚烫的油加葱炒的。她想让大家一起去尝尝,这饭店到底怎么样。可我说不,我再也不想吃那种鳗鱼了。

  我的舌头再也辨不出味道了。比方像芹菜,我再也不吃了。我这辈子最喜欢吃芹菜,可现在,我一闻到芹菜味,就对自己说不。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使我再也不喜欢吃芹菜了,可为什么不喜欢吃鳗鱼,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有些记忆只会留在你的舌头上,或你的鼻子上?为什么另外有些东西总会留在你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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