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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卡车后面很快就坐了九个人,全都肘靠肘地挤在一起,只有胡兰和我是女的,此外就是我们的丈夫,两个三班的飞行员,两个军官,其中一个好像官阶高一些,还有一个老头,为挤上这车付了好多钱给司机。当然还有司机,我们都叫他“老马先生”,其实他并不老,这么叫无非是出于尊重,一路上由他负责把我们送到昆明去。

  接着老马先生用他的粗嗓子骂了句,卡车发出一阵轰鸣就开动了。我们上了路,经过那些已经失去往日优雅的房子,就像我们刚离开的那幢一样,然后转入另一条路,出了西城门。

  车子一路上拐了许多弯,驶过两边树木林立的小路。出城的时候,我们见到了莫愁湖。即使在冬天,它也是那么美,那么宁静,垂柳轻拂着湖岸,仿佛从黄帝时代以来,它连一片叶子都没改变。我很后悔以前没到这儿来散散步,让心灵感受一下那种永不改变的宁静。

  这时我发现湖边有一个小男孩站着,虽然离我们很远,但看得出他在向我们挥手。他跳上跳下的,口中在喊着什么。我们以为他肯定是看见了飞行员的服装,把我们当作英雄来欢呼,于是我们也向他挥挥手。他开始跑起来追我们,然后跳上跳下的,举起双臂,在头顶画十字,他想要我们停下来。我们当然不能停。我们开过他身边时,他跺起双脚。然后我们看到他从岸边拾起一些石块,他把石块扔到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水波。他把双臂伸向天空,做出大爆炸的样子。“嘭!”他喊道,“嘭!嘭!”然后这野孩子又从地上捡起石块,向我们的卡车扔来,虽然没打中我们,但我们都听清了他喊的话:“逃兵!胆小鬼!”

  我们开到了城外的长江口。有人告诉我们,一到那儿就坐船,到我们的中转站,汉口一武昌。这地方位于中国的中部,俗称“魔鬼的火炉”,因为这地方热得要命,人们开玩笑说,当地人避暑的好办法是跳进滚油锅里洗澡。当然,现在不这样了,眼下是冬天,又处在战乱中,谁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我们在船上走了好几天,也许走了一个星期。我现在记不得了,到底有多远,因为后来又换了一条船,我全给弄糊涂了。

  总之,我们在汉口一武昌下了船,在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发现老马已经把我们的行李装到一辆军用卡车后面去了。这辆车跟我们在南京坐来的那辆一模一样,只不过后轮上挂了一个大油罐。那时到昆明去只能这么办。当时没有十里路一个的加油站,没那种东西,也不是在每小时至少七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开车。离开汉口后,我们就进了狭窄的泥路,有时是双车道的,大多是单车道的。每小时开二十公里,因为卡车只能开这么快,所以,要是路上有日本人,他们只要跟着汽车跑,就能把我们一个个全抓出来。

  第一天,我很担心我们逃得不够快。第二天,我还稍微有点担心。打那以后,我把担心全抛在了脑后。我厌倦了。我们行进在内地,远离了战争,就像是在倒退,退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很久以前,远在战前就存在着的地方。谁也不在乎,我们要的是安全。

  在西往长沙的途中,我们一路上沿河经过不少溪流淙淙的村庄。有个地方河里鱼多得要命,胡兰说,这河看上去就像那种很稠的鱼汤。

  在这些贫困落后的地方,你根本想不到中国正在与外来的入侵者打仗。那儿的人看不到报纸,也不识字。不管怎么说,战争刚刚开始,这些人认为不值得为一亩地去打仗。他们没时间为别的事操心,他们关心的只是市场上的粮价,明年种子的价钱,以及要是没钱剩余他们吃什么的问题。

  一路上,我们没碰到日本鬼子。我们唯一的敌人是倒在路上的大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或轮胎上的一个大洞,迫使我们放慢速度,诸如此类的事。

  有一次路上出现了一头猪,老马按了好几下喇叭,慢慢从它身边擦过。那猪来回兜圈子,拱着头向卡车冲来,把车看作另一头猪。哇!我们全都大笑起来,可这时文福说他知道怎么解决这问题。他跳下车子,从挂在胸口的枪套中拔出手枪。

  “别打它!”我喊道,“它马上就会走开的。”但文福没听我的。他走近那畜生,它正在围着轮胎喷鼻息呢。胡兰闭上了眼睛。家国说,“他不过是开个玩笑。”这时文福把枪瞄准了猪。我们全怔住了,就像那头猪那样,它摇着耳朵,竖起尾巴,眼睛小心地盯住文福。

  忽然,一个老头从路边冲过来了,口中喊着,“原来你在这儿,你这个又臭又老的东西!”文福回过头去。只见那老头手中挥着一根小绳当鞭子。“蠢猪!”他嚷道,“到这儿来,你这个坏东西。”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都笑起来了。就在这时候,文福忽然转身朝猪开了枪。一枪就打中了它的肚子,可怜的猪尖叫起来,血哗哗地流出来了,它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然后倒在一条沟里,四脚朝天乱蹬。

  那老头的嘴咧开了,连忙跑过去看他的猪。他口中骂着,一面用鞭子抽打着地,好像那就是文福似的。“你真的是疯鬼吗?”他喊道。文福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枪指指老头,那个人的眼睛睁得像铜钱那么圆了。

  这时家国站出来,喝道:“住手!”

  文福放下枪,然后朝家国笑笑。“当然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他收起枪,从后面爬进车厢。但我看到周围的人看上去全都很紧张,那天剩下来的时间大家都一声不吭。

  离开长沙不久后,我们一路经过的山坡全都开出了梯田,上面种着稻子。这就是你们美国人常常在电影上看到的中国景象——贫困的农村,人们头戴大草笠避开毒日头。不,我从来没戴过那种帽子!我是上海人。那么想就像以为旧金山人都戴着牛仔帽,骑着马那样可笑。

  不管怎么说,这些地方的人都很纯朴,很老实,也很友好。白天我们在小村子里打尖,孩子们就围上来,光是盯着我们看,从来不问问题,也不碰我们的东西。空军勤务兵到小摊上买点东西给我们吃,全是当地土产,已经做好的:一碗辣的担担面啦,白菜烧肥肉啦,有一次还吃了加辣椒酱的臭豆腐,啊,真是太好吃了,我们走了两百公里,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夜幕一降临,我们赶紧找地方投宿。路上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瞌睡的司机一不小心就会把车开到田里去,就像文福把他的小车开进坟地那样。所以太阳一落山,我们就停下歇息,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有多幸运。

  有一次我们到了一个非常美的地方,一家简朴的旅馆,床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个公共浴室。还有一次是安顿在一所建立在山洞里的学校,或是旅馆。有时候我们在猪棚里隔了一块木板过夜。晚上那些畜生在外面对我们发牢骚,咕噜叽里地想冲进来。

  我们倒没发多大牢骚。中国人都知道怎样适应环境,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全知道,我们的环境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你生在这个国家是你的运气,你从来不需要这样考虑问题。

  一路上,我们经过各种各样居住着少数民族的地方。这些人头上戴着肮脏的帽子,一见到汽车,就跑过来想卖东西给我们,什么烟啦,火柴啦,用铁皮罐做的茶杯啦。当他们把他们最好的食物、最上等的东西卖给我们的时候,你只能盯着浮在水泡饭上面的那两片干肉发愣,不知道是什么兽肉。

  我记得我们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贵阳。我们想在那里待几天,这样部队就可以修修车,加加油什么的,到昆明还有很长很艰难的一段路哩。文福知道有句说贵阳的俗话,叫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那是因为这地方老是下雨,而整个城市的路面都是崎岖不平的。建筑和街道七高八低的,就像龙的脊背,城外全是磷峋的石山,看上去像僵直不动的古人。

  大家都爬出了卡车,经过一天的奔波都累坏了。老马指指马路对面的一家饭店,叫我们上那儿去吃点东西,他去找旅馆。于是我们就穿过马路。我们在饭店门口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木桶,往木桶里面一瞧,里面有许多鳗鱼,全是活的,还在游动呢!在上海,这可是一道非常难得的菜。这儿鳗鱼多得不得了,每天都能吃到,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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