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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十三章 天的呼吸

  几年前,我和海伦谈起过南京发生的这件事,她抱怨她的手指头时常痛,这就使我想起了往事。

  我说,“还记得日本飞机撒传单那天,你偷了一辆三轮车吗?”你瞧,我没感谢她救了我一命,当时我们光顾逃命,只想早点离开,根本没时间说客气话。五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感谢她,所以我打算现在感谢她。

  海伦笑了,“我不记得了。”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怎么能凭空说我偷东西呢?我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

  我说,“可那是在战乱中,你推开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手指头也弄破了,你的关节炎就是这个破手指头引起的。后来你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当时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

  但海伦还是没想起来。对于在南京住过的那段日子,她只有一点点记忆了。她只记得在那儿吃过一次鸭胗干,后来就再也没去过,还有一张她舍不得丢掉的桌子。当然她还记得王贝蒂,她以为贝蒂是她的朋友。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们在同样的时间里,住在同一个地方。对我来说,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幸的时刻之一,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海伦来说,除了鸭胗干,就没什么值得记忆的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记得的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最不幸的时刻,别人不会记得这个。这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情。

  不管怎么说,当海伦抱怨她的关节炎的时候,我告诉她,花圈上绕铁丝的事我会完成的。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感谢她在南京救过我一命,她不会明白的,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是怎样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逃命的。

  每人只能带一只箱子,这就是我们能带走的全部东西,而且一个小时内就得离开南京。当时就是这样的——留什么,扔什么,一切都必须在一个钟头内作出决定。没时间变卖东西,整个城市都处在逃难的疯狂中,我真是怕得要命。

  但文福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当我跟他讲市场里发生的事情时,他挥挥手把我支开了。

  “你没长眼睛吗?”我丈夫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比你谈你买东西的经过更重要。”然后他走过去和卡车上的一个男人说话。他点了一根烟,吐了两口,然后看看表,把烟灭了,又点了一根,由此我知道他心里也很怕。

  家国告诉我和胡兰每人只能带一只箱子。“那我的新桌子怎么办?还有我的两把椅子呢?”胡兰哭了。我们刚到南京没几天,就去买了几样家具,满以为能在首都多待几天的。尽管胡兰买的桌子和椅子很便宜,质量不是太好,但它们肯定比她置办过的任何东西要漂亮。

  “别为这些东西操心。”家国说道,然后把胡兰拉到一边去,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听不见,只见胡兰的脸像小姑娘似的,一会儿撅起嘴巴,一会儿眉开眼笑。

  “快,”胡兰换了一种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没时间坐在这儿自寻烦恼了。”

  我想告诉她,“不是我在发牢骚。”但我们没时间争吵了。

  我们打包的时候,勤务兵出出进进的,替我们拿东西:文福的空军服,我的缝纫篮,这样我就可以光拿针,两只碗和两双筷,文福和我每人一副。

  那勤务兵发神经似的不停地和我们说话。“你要是光听广播,光读报纸,就一点都不知道日本人要来了,一点也不会知道。”他说,“可你只要看看城里人的脸就知道了。”

  他越说,我们就收拾得越快。他说逃兵在抢东西,甚至为了抢衣服而杀人,想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打扮成平民。那些有钱或是有关系的人早就逃走了,连市长也逃走了,随身还带走一大笔款子。这个人是蒋介石任命的,因为他保证说要永远保住南京。

  “我们可不是逃跑,”胡兰很凶地对勤务兵说,“二班和三班到昆明去是有新的任命,有非常重要的任务,所以我们要走。”

  我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相信这个说法。难道家国就是这样跟她说的吗?昆明有什么样重要的任务呢?昆明从前是放逐贬官的地方,如果他们不砍你的脑袋,就把你送到昆明去。它差不多已经是中国边境,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当然事情也许不是这样,但我还是想起叔叔有一次说过:“困境昆明”——“陷入困境就像到昆明一样”。意思是说你被现实世界推出来了。住在昆明就像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秘密地方一样,非常安全,我很乐意去。

  收拾好文福的衣服后,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我在底层的衬里下,放了十双银筷子,那是我嫁妆的一部分。在这上面,我放了一只装满我所有首饰的小饼干盒,一小瓶母亲老早给我的香水,我在这些东西上面压了几件高级服装。然后我见自己只放了一件冬衣,好像活不过一个季节似的。多不吉利的想法!所以在最后一分钟,我又抽出一件毛衣,放进两件夏天穿的单衣。

  那些瓶瓶罐罐、炒菜锅和旧鞋子就送给厨师和她的女儿了。还有那些我带不走的东西,我马上就得考虑送给谁好呢?正好王贝蒂路过,我就叫她待一会儿。

  “你打算上哪儿去?”我问她,“是回南京,还是到你婆家去?”

  她很快摇摇头。“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她说得又坚强又勇敢,“我就待在这儿。”

  “那就帮我拿几样东西吧。”说着,我就叫勤务兵把我理剩的衣服、文福的收音机、我的黑色的小缝纫机拿来,我叫他把这些东西全放在那辆还停在我们门口的三轮车上。

  “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我对王贝蒂说。这时我看到胡兰咬住嘴唇,眼看着勤务兵把缝纫机拿出去,我看到她是很想要那台缝纫机的,哪怕我们没地方放。

  王贝蒂开始推辞。我打断了她,“我们没时间说这种客套话了。”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好。我要用这缝纫机为我自己和我的小宝宝挣钱过好日子。”她拉起我的手,紧握着不放。“我永远欠你的情,”她说,“就算我能还你十倍,也是永远还不清的。”

  我知道她这是在说吉利话,希望我们还能活着相见。然后她很快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张她自己的新娘照,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她那位飞行员丈夫穿一条黑裤子,一件白外套,打一个领结。他们穿的服装是向那个专拍西式结婚照的摄影师借的,每一对新婚夫妇都这样。

  我谢谢她的照片。我觉得她很勇敢,敢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和空军吵一架,要他们把她一起带走。

  这时家国在喊了,“我们要走了!”接着文福也喊了,勤务兵也来催了。我们把箱子丢进敞篷的军用卡车后面,然后就跟其他人一起爬了上去。卡车的后座太高了,文福在前面拉,胡兰在后面推,才把我硬弄上去。

  “快!”家国的嗓子提得更高了。我的心跳突然一下子加快了,我想要是我们逃得不够快,我们前脚走,日本人后脚就到了。看来大家都有同样的恐惧。

  “快,我们走了!”现在大家都喊起来了,“快上车,别磨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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