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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八章 阴气太盛

  现在你明白我过去是怎样一个人了吧。我并不像你和海伦说的,有消极想法,老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我年轻时,总希望相信世上有好事。当这好事要逃走的时候,我总想抓住它,不让它逃走。

  如今我比较小心了。我不明白海伦干吗老为这个批评我。她该批评她自己!你知道她的为人。她看到一些好事——她的子女对她好——就想到了一些坏事。我问你,这是不是消极想法,因为大家都对你好,你就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中文里也有这样的说法,叫“倒霉”想法,不过也许更坏些。你觉得倒霉了,就会碰上倒霉事。如果海伦认为她要死了——好了,我们不该说这话。

  我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听了坏消息就信以为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很幸运,这种事从来没落到你头上。但这种事就落到了我的婚姻大事上——打一开头就这样。

  当然,也许我的婚事从来不真的是个机遇。如果你嫁了个不好的丈夫,你就有了一个不好的婚姻,你就逃避不了这个。但假如没有花生给我带来的烦恼,也许在真相大白以前,我还能找到几次短暂的幸福时光。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婚礼前三天,花生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她把文家令我反胃的事一古脑儿都讲给我听了。第二天,她又给我讲了一个秘密,爱上文福有多危险。又过了一天,我去上海为婚礼作准备的时候,我已经担心我的婚事给毁了。

  当时,我还没想到花生告诉我这些事情是对我嫁给文福的一种报复。当我从我父亲那儿回来的时候,她对我又开始好起来了。她给我看一本美国杂志,上面有许多新娘照,告诉我穿哪种款式的婚纱最适合我。她建议我穿一种白色的缎子做的,后面拖一条十英尺长的飘带的婚纱。她指指这件她认为本来是归她穿的礼服,尽管我还没请她做我的伴娘呢。

  我告诉她老阿婶已经为我选好了结婚礼服,一件红色的旗袍,外面配一件绣花罩衫。花生皱起鼻子说,“乡里乡气的,”然后嗤了一声,说,“你一定要穿一套西式的结婚礼服。现在有身份的上海姑娘结婚的时候都不穿中式服装了,多背时啊!瞧瞧这本杂志。”花生总是这样,喜欢赶时髦,但没有自己的新见解。

  “不管背时不背时,”我说,“老阿婶决不会同意我穿白色的婚纱的。”

  “只有没文化的人才会认为穿白色代表服丧。”花生争辩说,“你要是全听她安排,她还要你坐花轿,还要村里的吹鼓手敲锣打鼓,一路上招来一大帮乞丐哩!你父亲的那些有身份的朋友钻出汽车,看到这场面不都笑死了?”花生像一匹马似的放声大笑起来,想让我明白我结婚那天会听到些什么。

  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嗨!别看得那么严重,”她说,“这事我马上跟我母亲讲一下。还有我俩干吗要为婚礼化妆也要讲一下。化妆不光是歌手、演员和下等社会姑娘的事,出身体面的姑娘也要化妆。瞧瞧宋氏三姐妹。”

  既然花生说要帮我,我就让我结婚的兴奋一点一点地流露出来。我告诉她准备摆两桌酒席,一桌放在文家朋友开的一家好饭店里,另一桌放在基督教青年会里,这是当时上海一幢很现代的、很时髦的大楼,至少在1937年是如此。现在这名字听起来不那么好听了,可我告诉你,当时它可是举办宴会的一个好地方。

  我还告诉花生我父亲给我买了些家具做嫁妆,讲那张嵌有扇形雕花图案的梳妆台——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还告诉她文福家出了四千元钱做聘礼。“瞧他们家出手多大方啊,瞧他们多么看重我啊。”我说着,不免有些吹牛。

  “我希望我将来的婆家至少付四万元。”花生说着,脸上露出了自命不凡的神态。

  她的话好像一记耳光,使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盯着她。

  “你还记得那算命女人说的话吗?”花生说,“我要嫁给一个上海人,比我不要嫁的本地人不知富多少倍。”

  这时我才明白:她这是在告诉我,早在给我提亲前,她已经作出了决定,放弃文福,嫁一个更好的。这样一来她就给我们两人都保全了面子,她失去文福的面子,我从她那儿抢走文福的面子。

  我以为她真是很大方,为我们两个接受既成事实找到了一个借口。所以在我离家前剩下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又恢复了亲姐妹般的关系。实际上,从那天起直到我出嫁,我们一直互相称“糖姐”,这是对堂姐的一种非常亲热的称呼。

  但花生对我提起的有关钱的事不是什么坏事,反而使我觉得她是诚心诚意的。

  婚礼前三天,家里挤满了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有老阿婶家的人,有新阿婶家的人,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形成的堂表亲戚。那么多人闹哄哄的,吵得人午饭后觉也睡不成了。于是花生就到外面散步去了。我开始收拾衣物,把首饰等用软布包起来。

  几天前,我在一次盛大的家宴上收到了许多礼物:我祖母送我一只椭圆形翡翠戒指,我父亲送我一条金项链,两只金手锡分别是老阿婶和新阿婶送的。另外还有些东西,老阿婶趁没人看见的时候送我一副帝王绿耳环,那是我母亲戴过的,我母亲曾说过总有一天要给我的。

  我试戴耳环的时候,想起了我母亲说过的话——关于这副耳环的价值和我的话的价值——忽然花生跑回房间来了,她悄悄跟我说,她有事要告诉我,我们得到暖房去谈。我马上放下手头正在理的东西,跟她出了门。暖房里说悄悄话自然是最好的,免得被别人听见。我们绕过那些破瓶烂罐,然后找到了小时候喝茶用过的桌子和两张靠背已经破损的椅子。

  花生说,她刚才一直坐在新西头的前台阶上,后面就是有屏风的门廊,听得见男亲戚们的说话声。老阿婶把他们从客厅里赶出来了,因为他们一直在抽烟,还有几个人老爱往地毯上吐痰,所以,他们就到门廊里来抽烟吐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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