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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五章 千头万绪

  我先告诉我女儿我的心口已经不痛了,然后讲了我要她马上来一趟的原因。

  她脸上还是露出十分担忧的神色,“也许我们得陪你去看看医生,确诊一下。”

  “我已经确诊过了,现在感觉好多了。现在我不必再付给医生一大笔账单了。把你的外套脱了吧。”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先吃点汤面吧。瞧我做的啥?还是你小时候吃过的,萝卜泡菜上加几片做调味的猪肉。天冷的时候,你最喜欢吃啦!”我希望她会记得我的汤给她的温暖。她脱掉外套,坐下吃起来了。

  “可那个痛处,究竟怎么样了?”她说着,满满一汤匙已经入了口。

  “太烫了吗?”我问道。

  “不太烫。”她回答。

  “不够烫?”

  “刚好,真的。”

  我又给她加了点。我望着她喝我做的汤,然后我就讲给她听。

  我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因为我心头压着很多事情,等到要说出来已经太迟了。

  我觉得这要怪我母亲,这种痛苦是她给我的,她没告诉我原因就离开了我。我觉得她是想解释的,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没法说了,所以一直到今天,我还是在等她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母亲?也没提起她离开我吧?那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愿相信这一点,说不定这就是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提她的缘故。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想念她了,我很爱她。实际上我从年轻时起就一直保存着她的头发,有三英寸长,我把它卷起来,藏在一只很小的铁盒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它,我想她哪天回来,我就可以当作礼物还给她。后来我相信她确实去世了,但我还是没把头发扔掉。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遗体,我就可以把她和她的头发埋在一起,那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还可以松开她的头发,还可以再让她思想的野马自由地奔驰。

  我记忆中的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解开发辫,让它散落下来,她让我摸她的头发。

  还有什么呢?当然,她失踪的时候我才六岁,我不可能把跟她有关的一切全想起来。但有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她的头发很沉,她牵我的手很有力。她能把苹果皮削成很长很薄的一圈,放在我的手上就像一条黄色的扁平的蛇。还记得吗?我也学着用这种样子给你削苹果。

  另外的事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我还有过她的一幅肖像,是在她失踪后弄到的。我记不得她那张嘴的样子,那么严肃,那么倔强;我记不清那双眼睛,那么悲伤,那么迷茫。我不承认画上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但我又愿意相信这画就是我的母亲,因为这是我手头唯一和她有关的东西。

  我经常把这幅画放在我的膝盖上,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端详它,可她的脸老是别过一边去,从不正眼瞧我。她看上去好像没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在画这幅画之前或之后她在想些什么。她走以前,我还没法向她问这些问题:干吗她对我父亲说话者是那么凶,可脸上又始终堆满笑容?干吗每到晚上她都要跟她的镜子说话,好像镜子里的脸是另外一个人的?干吗她跟我说她不能再抱我了,以后我得学着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天下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岁光景——那时,她已经失踪好些年了——我又把她的肖像打开来了,我发现她苍白的脸上生了个小污点,就拿来一块软布,蘸了水,给她洗脸。但她的脸反而更黑了,我使劲洗呀洗,不一会儿,我发现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的半边脸全给我擦掉了!我失声痛哭,好像是我杀了她。打那以后,我就只能带着一种非常痛苦的感情看这幅画。你瞧,我甚至连称一幅画为母亲的机会都失去了。

  那么多年来,我竭力想记起她的脸、她说过的话、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情。我用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方式回忆她。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一万——一万是个大数目,总是带点夸张。但是我想念我母亲已经快七十年了,所以肯定是有一万次了,她的面貌肯定也变了一万次了,我每回忆一次,她就变一次,所以说不定我对她的回忆已经不那么准确了。

  多伤心啊!最伤心的是你失去了你所爱的人——因为这个人始终在变。过后你就搞不清了,我失去的是同一个人吗?说不定你失去的更多,说不定失去的更少,成千上万不同的事全搅在一起,有些是记忆中的,有些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你不知道哪是哪,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有些事是可以肯定的,就像我的腿,它们只能这样走路。瞧瞧我的腿,还是那么瘦,腿肚子上一点肌肉也没有!我母亲那么宠我,我都六岁了,她还抱着我满世界走。我自己一步也不肯挪,不是因为我病了或没力气走路,我老想以她一样的高度,用她一样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

  所以,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我们住在上海洋楼里的那些日子。那洋楼是什么样的,里面住了些什么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你要是从小自己走路,就会知道哪儿拐弯通往哪儿。每当我回忆起我小时候,我只记得我母亲的房间,我和她住同一间,还有那长长的楼梯,一直通向有水波纹图案地板的门廊。

  在我记忆中,我还能看到那道一层层盘旋而下的楼梯,我母亲抱着我探出身子朝下张望。楼梯下面一层住的是我们的亲戚,我想,我父亲的另外几个老婆就住在最下面的一层,不过这只是我现在的猜想。我母亲告诉我要很安静,不要笑,也不要提问题。我屏住呼吸,尽量听话,虽然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告诉她我不敢往下看那盘旋的楼梯。然后我们听到了佣人们的声音,她直起了腰。我们两个都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紧紧地拉住她,庆幸我俩都没有摔倒。

  每当我想起楼梯,我就回忆起那房间,然后又回忆起另外一些事,越来越多,一直到她离开的那天为止。说不定,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对她的回忆和想象,现在全搅在了同一天里。

  我们朝楼下望了望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天色尚早,家里的其他人还在睡觉。我不记得我们干吗要起得这么早,也没法猜测。从天色判断,离女佣送早点的时间又过了一个钟头。

  我母亲正在把一种红黑相间的牌子摊在地板上玩游戏,她说这是外国游戏,名叫CHIU KE,就是“监狱与手铐”。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她说的CHIU KE,肯定就是CHECKERS西洋跳棋。她把纸牌错落有致地放在地板上,解释给我听,不同的颜色代表为不同的军阀作战的人,都想竭力抓住对方,但她解释得多了以后,我那小脑袋反而给搞糊涂了。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怎么说糊涂这个词,所以我只能抱怨说,我饿了。

  我可以在我母亲面前抱怨,也可以对她发命令。她待我不严厉,不像有些母亲那样。说不定她对我比我对你更温和些。是的,你想得到吗?无论什么,只要我想要,我总能够得到,从来没想过我还要用另外的东西作回报。你瞧,虽然我和我母亲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我从她那儿学到了这种建立在真诚基础上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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