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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什么样的东西呢?”她问。

  “你自己喜欢的小宝贝,小秘密呀,零零碎碎的美国货呀。”

  她没说什么,只是盯住盒盖看了一会。盒盖上画了一个梳了一根黄色马尾辫的小姑娘,人躺在床上,脚搁在墙上,正在打电话。为了电话打得太久的问题,我和女儿也争论过好多次。

  但是我发现,马尾巴那个地方本来是黄色的,现在却发黑了,本来只装了她的失望的空盒子,现在却变得那么重,里面装满了东西。

  啊,我兴奋起来了!设法打开我女儿小时候心灵的宝库,探知对我隐藏了那么多年的一切事情。

  我朝另外几只抽屉看看,想找到那把开锁的钥匙。我又朝床底下瞧瞧,只找到了那双每只大脚趾头上都有个洞的中式旧拖鞋。

  我决定到楼下去找一把刀,把盒子撬开来。但我还没迈出一步,我的心就先嘀咕开了,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什么样的伤害和失望?如果我撬开了盒子,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又怎么样?如果盒子里的这个女儿和我想象中我生养的那个一点都不像,那又怎么样?

  我努力想作出决定,到底怎么办?撬,还是不撬?把盒子放回去,还是以后再撬?我一面向自己提这些问题,一面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我的手碰到了发夹,我一下子有办法了。我取下发夹,把它伸进锁孔。

  我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两支唇膏,一支红的,一支白的,一些首饰,一条带十字架的银项链,一只一面嵌着假红宝石、另一面有泡泡树脂的戒指。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还有些吓人的东西——假发,我曾警告过她不要用,化妆用的蓝眼影,我也警告过她不要用的。在这些傻东西下面,有一张“萨迪·汉肯斯舞会”的通知,还有几封她的朋友简妮芬给她的信。我记得这位姑娘,她母亲老是把她打扮成假小子。

  阿珍曾经和我吵过,“干吗我就不能带一个男孩子去参加萨迪·汉肯斯?简妮芬要去,她母亲就让她去。”

  “你想学那个神经兮兮的姑娘的样?你想听她母亲的?那个母亲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牢!”

  所有这些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抽出一封简妮芬给她的信,都说些什么呀?“嗨,叮咚,他想你都想疯了,骗他一下吧。祝你成功。”

  我说得没错,这姑娘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接着,我又发现了另外的东西,我的气喘不过来了。这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一面印有耶稣像,另一面写着:“美好的记忆,詹姆斯·Y·路易斯。”还有一些字,他的出生日期,1914年,4月14日。但是再接下去就是他去世的日期,上面盖着黑纱,很多愤怒的黑纱。

  我一下子感到悲喜交集,就像听到一首几乎已经忘记的老歌,每个音符刚听到就飘走了,你连说句“太好了,唱得太好了!”都来不及,只能默默地哭泣。

  只有在这时我才想到我错了。我想马上就给阿珍打电话,告诉她,“现在我才知道,你伤心过,你哭过,不是在脸上哭,而是在心里哭。你爱你爸爸。”

  然后我又想起海伦昨晚说的话,她要把我的所有秘密、所有谎言全告诉阿珍。在这之后,我的女儿干吗还应该再相信我?

  我拖出真空吸尘器,把我抖搂在灰尘中的烦恼全都吸走。我走进过道,用吸尘器吸走铺在地毯上的塑料长地毯上的灰尘。我拉起塑料长地毯清理下面的灰尘。我发现下面的地毯还是光亮如新,就像金色的织锦。但地毯露出的两边,已经磨损掉了,看上去有点脏。不管我怎么清扫,还是无济于事,看上去总是那个样,就像我生活中的污垢,再也无法把它弄掉。

  我下了楼,一头坐在沙发上。天亮了,我还坐在那儿,一点睡意都没有,手中捏着漂亮贝蒂的那封信。文福有那么多次可以死,也应该死的机会:那场使许多飞行员一下子丧生的战争;他的吉普车出事,撞死别人的时候;共产党打败国民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早就应该死在所有这些使成千上万的人送命的时候,但他没有死。

  漂亮贝蒂还在信中告诉海伦,他是死在床上的,他的全家都在他身边守候着:他的另一个老婆和那个老婆生的子女,他的兄弟和兄弟的老婆们,他以前的飞行员朋友们。

  我脑海里浮现出所有这些场面:眼泪滴在文福的脸上,双手抚平他的头发,热砖包起来放在他的脚底下,让他安静下来,喊他,“不要走呀,不要走呀!”

  他安详地死了,信中说,死于心脏病,享年七十八岁。

  我狠狠地把信摔打了两下,这么说倒是他的心脏病使他活了这么久!现在我成了有心脏病的人了。我坐在沙发上,又哭又喊,但愿我在他的病床边,但愿他现在还活着,因为要是他还活着,我就要靠在他的床边,叫他的名字。我就要翻开他的眼皮,告诉他,文福,我回来了,当他透过我的眼睛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时候,我就要撮圆我的嘴唇,狠狠地在他脸上啐一口。

  你瞧他死到临头还做了些什么!他死了,可阴魂不散。每次,海伦都要说,“那有什么关系?”她会跟她的子女讲些什么?她会透露多少实情?

  对,我可以先告诉我的孩子们:我还结过一次婚,嫁过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一场很糟的婚姻,我犯了个错误。但现在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我可以告诉他们:我还有另外的孩子,但我和他们失散了,我很伤心,可那是在战乱期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假装早已嫁给了你们的父亲,那样我就可以到这个国家来。海伦为我说了谎,所以后来我也为她说了谎。

  然后我会看看阿珍的脸,总是怀疑的脸,不,不,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一到美国,就马上和你父亲真的结了婚。然后我就有了你们俩,你是老大,生于1950年,塞缪尔是老二,生于1952年。打那以后,我们真的过得很幸福,要不是你父亲去世,真是过得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幸福。

  但是即使我这样告诉他们,阿珍也会知道,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她会从我的黑眼睛里,从我僵硬的双手,从我颤抖的嗓音中看出这一点。她会一言不发,但她会知道一切,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然后,阿珍会知道最可怕的真相——那是海伦不知道,吉米不知道,我四十年来一直想竭力忘记的,文福,这个坏男人,是阿珍的生父。

  我已经想过怎么告诉我女儿。但每次我要开口时,我就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么使人伤心,“我早料到了。你总是更爱塞缪尔。”所以,她决不会再相信我。

  但也许我会对她说,这不是真的,我最爱的是你,胜过爱塞缪尔,胜过爱所有比你早出生的孩子。我要告诉她,我爱你的方式是你所看不到的。也许你不相信,可我从内心深处知道,这是真的,因为你伤透了我的心,说不定我也伤透了你的心。

  我要越过遥远的距离给她打电话。我要说,钱算不了什么。我得告诉她一些事,不能再等了。然后我要开口跟她讲,不是告诉她发生过什么,而是要让她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可能采取另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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