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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的悲哀(3)


  母亲重又变得快乐了。她穿着中国式旗袍,嵌着白镶边,那是为外婆戴的孝。白天,她指点给我看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并教会我它们的名称:浴缸、白朗尼照相机、色拉叉、茶巾等。晚上,我们便围炉闲谈,谈论著各个佣人:某人聪明、某人勤快、某人忠心耿耿等等。我们在火炉上烤鸡蛋、烘山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甜香。

  可以说直到那时,我再没过到比这更快乐更舒服的日子了:没有烦恼,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求,我的生活,就像那床玫瑰色的大床褥一样温暖舒适。但很快,我就不快乐了。

  就在两星期后的一天,我正在后花园踢皮球,只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花园里两只狗顿时撇下我,快乐地叫着奔了出去。

  一直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玩的母亲,脸色霎时变了,只见她霍一下站起身,匆匆走进屋子。我奔出去,只见大门口停着两辆乌黑油亮的人力车,后面则是一辆黑色的汽车。一个男佣人忙着在人力车上卸行李,另一辆人力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侍女。

  佣人们全都出来簇拥在汽车四周,锃亮的车身映出他们一张张谦卑恭敬的脸面。司机打开车门,先跳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留着短发,后面烫着几道波浪。这女孩子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全身是成年女人的装束,配着长统丝袜蹬着高跟鞋。我看看自己沾着黄绿色草汁的白裙子,觉得很难为情。

  随后,佣人们慢慢扶出一个大块头男人,他个头不高,但很肥胖,气喘吁吁的,看着比我母亲要老多了。他的前额油光光的,鼻翼边一颗大黑痣。只见他身穿一件西式外套,里面一件毛背心紧紧地绷着身子,裤子倒很肥大。只见他费劲地蹬下地来,傲慢地往屋里走去,睬也不睬那些迎候着他的人。人们纷纷为他开门,也有帮他提着包,夹着他的长大衣的,浩浩荡荡地尾随着他。那个年轻姑娘则脸露得意的笑容挨着他,并不时频频回首打量着身后的随从,好像他们的那些殷勤和尊敬,都是献给她的。她刚走进去,我就听见一个佣人在议论著她:“三姨太太年轻了,她除了个奶妈外,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佣人。”

  我偶尔一抬头,只见母亲正站在窗台上观望,一切她都看见了,吴青又娶了第五房姨太太。妈倒一点也不妒忌这个女孩子,她没必要这样。母亲并不爱吴青,在中国,一个姑娘往往不是为爱情,而是为地位而结婚的。但我母亲在吴家的地位,我后来知道,是最低的。

  自从吴青带着五姨太回来后,母亲终日足不出门,埋头刺绣。有时下午就带我坐车出城,为的是寻觅某一种颜色的丝线,或者她根本讲不清它的颜色,有如她也无法讲清她自己的一切烦恼和不快。

  因此尽管一切看来平静如故,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你可能会奇怪,怎么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也能感觉得出?现在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我好像天生有一种能预测灾难的特异功能,十五年后,同样的功能,使我能听见日本人扔在远方的炸弹,从而知道一场无可避免的战祸开始了。

  吴青回来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我被母亲轻轻摇醒。

  “安梅,乖孩子,”她疲惫地说,“去杨妈房里睡吧。”

  我睡眼惺松地揉揉眼睛,看见房里晃进一个黑影,那是吴青,我哭了。

  “别哭,没有什么,快去杨妈房里、”妈轻声说着,把我抱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座木头钟又开始唱了,吴青嘟嘟哝哝地抱怨着这寒冷的天气。我给带到杨妈房里。

  次日早上,我看见五姨太绷着脸,就和我一样。早餐桌上,当着众人面,她的怒气爆发了,只见她粗暴地大声训斥女佣动作太慢,吴青则像父亲般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不过后来到了中午时分,五姨太又咯咯笑了,穿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

  当天下午,我和母亲又乘上人力车,去买绣花线,第一次,母亲向我倾吐了她郁结的不快:“你看见了,我过得多窝囊!”她哭着说,“看我在家里多没地位,他带回来的那个新姨太,是个下等女人,黑黑的,又不懂规矩!他只是花了几块钱把她从乡下,一个砖瓦匠家里买来的。晚上当她还不能满足他时,他便到我这里来,我从他身上闻到那个贱货的土气。

  “现在你看见了,我这个四姨太就是不如五姨太,安梅,你得牢记住这一点。我曾是个明媒正娶的太太,一个读书人的太太。你的母亲并不生来就是个四姨太的。”

  那“四”字,恶狠狠地从她牙缝里进出来,那字听起来,就和“死”的发音一样,我只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令我记起,外婆曾说过,“四”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因为如果你以一种怒冲冲的声调说出这个字,听起来就颇像那个晦气的字。

  寒露到了,天气更冷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带着她们的孩子和佣人,回到天津来了。吴青同意让他的新汽车去火车站接他们,当然,一辆汽车哪装得下这大队人马?所以汽车后面走着一长串的人力车,就像一串蟋蟀跟着一只肥大的甲虫。

  母亲站在我身后迎接着她们。一个穿着一身普通西服的女人,带着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年纪与我不相上下。

  “这是三太太和她的三位女儿。”母亲介绍着。

  那三个女孩子比我还要怕羞,只是低着头依偎着她们母亲。可我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们,她们跟自己母亲一样朴素,一律长着大牙齿,厚嘴唇,两道粗眉毛,就像两条大毛虫。三太太热情地与我们寒暄着,还同意让我帮她提一只包裹。

  “还有,这是二太太,”我明显地感到母亲搭在我肩头的双手变僵了。“可她会要你称她大妈。”她轻声对我说。

  我看见一个穿着件黑毛皮长大衣的女人,非常时髦,她怀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两岁左右。

  “他就是小弟,你最小的弟弟。”母亲对我说。只见那小男孩子戴着一顶与他母亲的皮大衣一样的小皮帽,一边用手指玩弄着她垂在胸前的珍珠串。我很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尽管二姨太很漂亮,似乎也很健康,但她已有相当岁数了,起码四十五岁开外了。

  她笑盈盈地对我点点头,华贵的皮大衣随着她款款的步子闪烁着,她仔细打量我一番后,只见她的纤纤细手优美地一扬,便摘下脖子上那串珍珠套在我颈上。

  呵,这样的珍宝,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它完全是西式的,长长的一串,每粒珠子的大小都一样,颗颗饱满晶莹,用一只银子搭扣把两端连在一起。

  母亲立即推辞着:“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呢,这样的礼物太贵重,太贵重了!她会把它们弄碎的,甚至会把它们弄丢的。”

  二姨太只是淡然一笑,说:“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该要打扮打扮她啦!”

  我立时发现,母亲的脸显得不大高兴。她不喜欢二姨太。我得注意点,不要让母亲觉得二姨太已把我争取过去,可我内心深处,还是按捺不住对二姨太持一份特别的好感。

  “谢谢大妈妈!”我对二姨太说,脸上还是绽出快乐的笑容。

  下午与母亲一起在房里吃茶点时,母亲对我说:“留点神,安梅,这个二姨太景会一手遮云,翻手作雨了。她这是在收买你呢!”我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任凭母亲的话由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把项链给我。”突然,她对我说。

  我看着她,没有动弹。

  “你不信我的话,就把项链给我,我不会让她以这么贱的价钱来收买你的。”

  我还是一动不动,她便站起身劈手抢走那条项链。不及我阻拦,她便把项链扔在地上用皮鞋脚猛踩,霎时,这串几乎已收买了我身心的珍珠项链中的一颗,给踩得粉碎,变成一撮玻璃屑。

  然后她仍让我把这串项链戴上,她要我连着戴一个礼拜,以不时提醒自己,怎么几乎良莠不分,把假当真,差点把自己都出卖了。然后,她打开自己的首饰盒:“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珠宝吧!”

  她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蓝宝戒指放在我掌心,宝石中央,闪烁着一道星状的寒光。

  不久,大太太也从北京回来了,在北京她与两个未婚女儿一起住在吴青的另一幢公馆里。大太太一到,二太太就没声气了。大太太是这里的领头、准则和法律。

  但大太太实在对二姨太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她又老又衰,缠着小脚,穿着过时的衣饰,布满皱纹的脸面倒是十分朴素实在。现在想起来,她其实也并不太老,不过就吴青这点年岁,约五十来岁吧。

  刚刚遇见大太太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瞎子。她似根本没看见我,也看不见吴青,看不见我母亲。她眼中只有她的两个女儿,两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她们至少有甘五岁了。此外,她就只看见两条狗。

  “大太太的眼睛怎么搞的?怎么有时视力很好,有时却像瞎子似的。”一天我问妈妈。

  “大太太说,她只看得见佛光,看得见菩萨的显灵,她对多数人世的罪孽,则是视而不见。”杨妈说。杨妈还告诉我,大太太之所以对人世持如此眼开眼闭之态,是因为她的不幸的婚姻。她与吴青拜过天地,因此,他们属明媒正娶、父母之命而结合的。但婚后一年,她生了个女儿两腿有长短。这个不幸使大太太热衷烧香拜佛,布施捐赠,祈求菩萨开恩,让女儿的双脚恢复正常。菩萨动了恻隐之心,又赐给她一个千金,这个千金的两腿完全正常,但是呀,在脸庞上却有个巴掌大般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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