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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女婿拜见中国丈母娘(4)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条,而多了几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已消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

  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他,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过去。“后来,你又讥诮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真的,我这样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机?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回去了,”最后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缓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我点点头。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属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说。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①。”

  【①台湾与太原的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英语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对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五

  里奇和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来。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出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俩,是从哪来的了。”

  “你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们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了,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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