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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我试图以冥思来挡住这些令人消沉的念头:手掌摊平,心灵敞开。但是我所能想到的却只是我的手指感到那么的冷,西蒙是否就处于那样的寒冷中呢?

  我想象自己就是西蒙,站在这同样的牌楼里,由于我们的争吵而浑身发烫、肌肉绷紧,对什么都是一触即发。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事:当得知我们的朋友埃利克在越南被杀死了后,他独自一人漫步走了出去,结果在树林中绕来绕去地迷了路;在我们拜访几个住在乡村的朋友之朋友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有个人开始讲一个种族主义的笑话,西蒙站起身来,宣称说那个家伙是昏了头了。那一次,我对他弄出这样一个场面后撤下我一个人去平息事端,也感到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回想起这种时刻,我对他却产生了一种悼念性的钦佩。

  雨已经停了,那也是他必定在看的。“嘿,”我想象他在说,“让我们再查看一下那些石头。”我出去走到那块岩棱上,往下看去。他不会像我那样胃里翻腾地看陡壁,也不会看出有那么多种能砸得你脑壳迸裂的法子,他只会沿着山径走下去。所以我也这样做了。西蒙是往这边走的吗?走到一半,我回头看看,然后又扫视着四周。到这地方没有别的路,除非他把自己扔过那块岩棱,摔到七十英尺下的谷底去。

  西蒙不是自杀,我对自己说,除此之外,要自杀者在他们那样做之前会谈起自杀的事。接着我记起了在《记事报》上读过的一篇报道:一个男人把他的新轿车停在高峰期间的金门大桥上,然后翻过栏杆跳了下去。他的朋友们表达了他们通常的那种震惊和不相信,“上个星期还在健康俱乐部看到过他。”据报道有个人这样说,“他告诉我他有两千股在股价十二元时买的英特尔公司的股票,现在已涨到七十八元了。伙计,他在谈的可是未来呢。”

  面对那条沟壑的底部,我察看了一下天空,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光线留着。我看到许多黑色的鸟就像蛾子一样的振翼飞着,它们突然坠落下来,然后又拍打着翅膀腾飞上去。它们发出尖锐、音调极高的噪音,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所有的声音。蝙蝠——就是它们!它们必定是从洞穴中奔突出来的,现在正在昆虫活跃的暮色中进行着猪食飞行。我在墨西哥看到过一次蝙蝠群——侍者把它们叫做蝴蝶群,以便不会吓坏那些旅游者。那时我不害怕它们,现在也同样不害怕它们。它们是希望的预兆,就像给诺亚带去树叶枝条的鸽子一样受欢迎。救星就在附近,西蒙也在附近。或许那些蝙蝠翱翔出游是因为他进入了它们的躲藏处,打搅了它们头下脚上的睡眠。

  我循着崎岖不平的小径走去,想去看看那些蝙蝠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地。我的脚滑了一下,扭了脚踝,于是拐着脚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西蒙!”我希望我的喊叫能像在圆形剧场里一样传播开去,但是这哭喊却在那沟壑的空虚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少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在这下面几乎没有一丝风,空气是静上的,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有点奇怪:不是说这风该吹得更急吗?在那本西蒙和我做的有关议案(一个反对曼哈顿化——即伯努利效应,也就是林立的摩天大楼如何造成风道,因为空气在经过比较小的空间时会减弱压力而增加速度——或者是增加压力?)的小册子中不就有着那些内容吗?

  我看着天空,云层正飞流而过,在那上面肯定刮着大风。”我越看越觉得地面在摇晃,就像站在沙拉搅拌器的底部一样。现在那些山峰、树木、圆石都变得十分巨大,要比一分钟以前大上十倍。我站起来又往前走去,这次的脚步非常小心,虽然地面显得很平坦,但我却仿佛在攀登悬崖峭壁似的,一股力量似乎在拉我回去。地球上有些地方,在那儿重力和密度、空间和速度通常的特性会变得大悖常规,难道这儿就是那些地方中的一个吗?我紧抓住岩石的缝隙处,竭尽全力把自己拉上去,用劲之大使我确信自己脑袋里的血管将会进裂。

  接着我张大嘴巴喘起气来:我现在正站在一道峭壁的顶上,下面是大约二十英尺左右的一个陡然垂落,仿佛这儿的土地就像蛋奶酥一样地坍塌下去,造出了一个巨大的陷洞。向山那边延伸过去的这条沟壑的尽头是一块崎岖不平的荒地,上面像针插似地点缀着那些我早先看到过的东西——圆锥形石堆、标石或诸如此类的东西。那地方一会儿像是石化的过了火的森林,一会儿又像是一座来自于昔日洞穴的地下石笋花园。难道曾有颗流星坠落在此地吗?死亡之影山谷,指的就是这地方吧。

  我走到那些物体中的一个之前,就像条狗似地围着它绕了一圈,然后又绕了一圈,试图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不是自然地生长出来的,是有人精心——用的是一种看上去不平衡的角度——堆筑起了那些岩石。那些岩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呢?大块的圆砾石停栖在小小的锥形塔顶上,其他的石块则倾斜地依在只有铜钱那么大的点上,宛如它们是吸附在磁铁上的铁屑。它们可以被认为是现代艺术,是灯和衣帽架的雕塑,这样的造型正是要赋予它们以一种发发可危的外表。

  有一堆岩石,最顶端的石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保龄球,它上面的洞穴暗示着空洞的眼窝和一张尖叫着的嘴巴,就像爱德华·蒙奇绘画中的人物。我看到另外的石堆也有着同样的特征。这些到底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呢?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怪不得西蒙要下到这里来了,他回来是为了作进一步的勘察。当我继续往前走时,这奇异的石堆群越来越像庞培、广岛、《启示录》中的那些黑化的受害者。我的周围都是这些石灰石雕像——从古代海洋生物的钙化残存物变化而来的躯体。

  一股阴湿的霉臭味儿袭上我的鼻子,使我心中的恐怖都涌到喉咙口来了。我四周寻找着腐烂的迹象。以前我也闻到过这种臭味,但是在哪儿?又是在什么时候?它令人感到极其熟悉,恰如似曾相识的幻觉在嗅觉上的翻版;或者也许是一种本能,就像动物知道烟来自于火,而火则会导致危险一样。这种气味陷落在我的脑子里,成了一种深刻的记忆,一种对胃痉挛的害怕与伤心的情绪残留物,但是我却不知引起它的原因。

  在我匆匆忙忙地经过另一堆石块时,我的肩膀刮着了一道突出的石头边,我尖叫起来,而整个石堆则轰然倒塌。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堆碎石:我刚刚毁掉的是谁的魔法?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已经破掉了一个符咒,这些变形的东西很快就会开始摇摇摆摆地行走起来。那座牌楼在哪儿?现在四周的石堆似乎更多了——是它们增加了吗?——我必须绕出这个迷阵,我的腿往一个方向去,可我的大脑却争辩说该往另一个方向走。西蒙会怎么做呢?以往不管我什么时候对于完成一项体育锻炼感到丧失信心,西蒙总是会来点拨我,让我相信自己还能再跑半英里,或者步行到下一个山头,或者游到码头。在过去有很多次我是相信他的话的,而且也很高兴他对我有信心。

  我幻想着西蒙现在也在给我鼓劲:“走吧,苏格兰姑娘,迈开你的脚。”我寻找着可以给我指出方向的那道石墙和牌楼,但是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看到的只是没有明暗的光影的层次。随后我记起了那些时光——我尝试旱地溜冰却摔了个屁股墩儿,于是对着他大喊大叫;我感到自己的背囊太沉重而哀哀哭泣——我听了他的话,结果却失败了,从而对他恼怒万分。

  我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见他的鬼去吧,我要招呼出租车来,瞧我的头脑变得多么糊涂。难道我真的相信自己能伸出手来,叫一辆出租车,摆脱掉这困境吗?难道这就是我设法贮藏在自己的精神财富应急处的所有东西吗——支付出租车费的意愿?为什么不是一辆高级轿车呢?我一定是昏了头了。

  “西蒙!邝!”听到自己喊声中的恐惧,我变得更加害怕了。我试图走得快点,可身体却显得沉重异常,直往地心坠去。我撞到一个雕像上,一块石头倒塌下来,擦伤了我的肩膀。正如这情况一样,我像气泡一样凝聚起来的所有那些恐惧冲出了我的嘴巴,我开始像婴儿似地哭泣起来。我无法行走,也无法思维,只会蹲到地上紧紧缩成一团。我迷路了!他们也迷路了!我们三个人都陷落在这片可怕的土地上了。我们将死在这儿,腐烂脱落掉肌肤,然后石化,变成另一些没有脸孔的雕像!尖锐的声音伴随着我的哭喊,是那些洞穴在唱歌,唱着那悲哀之歌,悔恨之歌。

  我盖住耳朵,蒙上眼睛,以遮挡住这个世界,以及还有我心灵中的疯狂。你能够阻止它,我告诉自己,并且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到我大脑中的一根弦绷紧了,接着被拉断,而我则高高地翱翔起来,摆脱了我的躯体及其所有的那种世俗的担忧,变得空灵而轻飘。看来这就是人们怎么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过程了:他们就那么让自己飘走了。我能够看出自己犹如在观看一部令人厌倦的瑞士电影,对于那些极其显而易见的嘲讽也反应迟钝。觉察出自己看起来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而死在像这样一个地方又是如此的蠢不可及后,我就像个疯女人一样地狂笑起来。西蒙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变得如何的神经紧张,他说得对,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大叫起来。

  是邝,她的脸上布满了焦虑之情。“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和谁说话?”

  “哦,我的上帝!”我跳了起来,“我迷路了。我以为你也迷了路。”我在断断续续的呼吸中边抽噎边唠叨着,“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迷路了吗?”

  “没有一没有一没有,”她说。接着我注意到有个木盒子夹在她的一只胳臂下,在她的臀部上摇摆着,那看起来像个古老的装银器的盒子。

  “那是什么?”

  “盒子。”她用自己那只空着的手帮我站稳了脚。

  “我知道那是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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