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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别再洗衣服了,它们大概只能留给死尸穿了。”

  你看,他已经在行使权力了,代我作出决定,这正是我对婚姻的认识,我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了。

  曾走了,我回到花园里,蹬上了鬼商人辞世时呆的那间亭子。越过高墙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屋顶,一条小路一直通向山里,每个初到长鸣的人都会感叹这是个美丽的所在,安谧祥和,也许我应该在这里开始我的新婚。

  可是我知道这宁静意味着大难将临。整个空气都显得凝滞沉重,令人难以呼吸。看不到飞鸟,看不到云彩,天空是一片偏红的橘黄色,似乎血光之灾已经先期光顾了天庭。我紧张极了,恍惚中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的皮肤上蠕动。我低头一看,哇,在我手臂上缓缓爬行的竟是一条令人恐怖的蜈蚣,两排爪子正在有节奏地摆动。我拼命拍打甩动,总算把这只蜈蚣甩到了地上,它如秋叶般飘落,原来是一只死蜈蚣,但我忍不住踩上了几脚,直至它在石板上变为粉末。而直到如今,那种异物在我身上蠕动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老鲁摇响了开饭的铃声,仿佛又回到现实之中。走进餐厅,我坐在了班纳小姐的旁边,自从我开始把我的鸭蛋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以后,我们中国人与外国人就不再分桌而坐了。像往常一样,阿门太太开始做她的饭前祷告,和往常一样,老鲁端出了一碟炸蚱蜢,他将之称为兔排。我本想等大家吃完饭再说,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今天我们还有吃有喝,明天就要死了。”。

  当班纳小姐把情形翻译给大家听后,屋里一片沉寂,阿门牧师从椅子上跳起来,边挥手边用怪异的声音叫着上帝,阿门夫人连忙扶着他的先生坐回到桌子旁。她通过班纳小姐告诉大家:“牧师是不能去的,你们都看到了,他还在发烧,到了山上让他这样叫起来,会引人注意,给大家带来危险。所以我们决定留下来,我敢肯定清兵不会伤害我们,因为我们是外国人。”

  真不知这算是勇敢还是愚昧。也许她是对的,清兵不杀外国人,可谁能肯定呢?

  接着老鼠小姐开口了:“山洞在哪里?你认识路吗?我们会迷路的。曾是个什么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他?天这么黑,我们还是呆在这里的好,清兵不会杀我们,这是不允许的,我们是女王的臣民……”

  太迟了医生跑到老鼠小姐身边为她号脉,班纳小姐在我耳边转述着他的话:“她的心脏跳得太快了……如果爬上山会害了她的……牧师和老鼠小姐是他的病人……他将和他们呆在一起,……现在老鼠小姐哭了,太迟了医生握住了她的双手……”班纳小姐说的这些我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总是这样昏头昏脑的。

  一半也开始发言了:“我是不留下的,你们看看我,鼻子又不高,眼睛又不蓝,凭这张脸我可躲不过去,上了山至少有上千个山洞,就是上千次机会,在这儿可一点也没有。”

  班纳小姐盯着一半,眼里满是惊恐之色。我揣摸得出她的心思:这个她心爱的男人长得太像中国人。现在回忆起来,一半和西蒙其实非常像,既有中国人的特点,又有西洋人的特点,像是个混血儿,但在那天晚上,对班纳小姐来说他简直就是个中国人,我明白这一点是因为她马上就冲我问道:“曾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那时我们可没有手表,我只能说个大概:“月亮升上半空的时候吧,”现在看大约是晚上十点光景。班纳小姐点了点头,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等她出来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她身上了:带镶边的晚礼服,挂着宝石坠子的项链,薄皮手套,她最喜欢的发夹,那是用玳瑁制作的,很像你在我生日那天送的那只肥皂盒。现在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喜欢它了。这些是她认为自己万一遭到不测时应该随身携带的,而我倒对自己穿什么无所谓,尽管这个晚上可以看成是我的蜜月之夜。当然,我的那些裤子和罩衫都是湿的,还挂在花园里,它们也不比我穿在身上的好到哪去。

  夕阳西沉,一弯月亮缓缓爬起,越升越高。我们越来越紧张,在漆黑的院子里盼着曾的到来。其实,我们并非一定要等他来,上山的小路我也认识,说不定比他还要熟悉。可我并没有向其他人说。

  我们终于听到了敲门声,“砰!砰!砰!”曾到底来了。还没等老鲁走到门口,敲门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老鲁不悦地喊道:“等了你这么久,现在也该让你等等了,待我撒泡尿再说。”说话间老鲁已把半扇门拉开了,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两个手持刀剑的清兵顺势冲进了院子,一把将老鲁推倒在地上,老鼠小姐吓得尖叫起来,一串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太迟了医生用手捂在了她的嘴上。班纳小姐把一半推到了一边,他借机爬到了灌木后面。只有我一动未动,可我的心却在哭泣。曾,怎么了?我的新婚夫君到底在何处?

  这时,又有一批人冲进院子,其中一个当官的是个外国人,一头短发,没留胡须,也没穿披风,可当他敲着手杖喊出“内利”时,我们都知道这个叛徒是谁了。他就是凯普将军,东张西望地在找班纳小姐,难道他就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道他不怕这些基督徒们冲过来打他的耳光?他冲着班纳小姐张开双臂,又喊了一声“内利”,可她并没有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糟透了。一半从灌木后爬出,愤怒地冲向了凯普,班纳小姐又抢在一半前面,将自己投进了凯普的怀抱,嘴里还喃喃地叫着“沃伦”。阿门牧师开始大笑。老鲁高声叫道:“你这忘恩负义的恶狗!”随即是一片刀光闪烁,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老鲁的人头已经向我滚来,我盯着这颗头,看到他仍然未变的愤怒的口型,幻想能听到他常说的咒语。他为什么不开口?我身后传来那些外国人的呜咽和哽叹声,随后一声悲嚎从我胸腔喷薄而出,我亦随之扑倒在地,试图想把老鲁分开的两截合而为一。这一切已是徒劳!我又站了起来,凝视着凯普,生死已然置之度外,我只向前迈了一步,就觉得脚下一软,似乎腿中已没有了骨头的支撑,夜更黑,云更浓,整个大地好像翻过来压在了我的脸上。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双手,用手去摸了摸脖子,头还在只是边上有一个大疱。是有人把我打倒,还是我自己晕过去了?环视周围,老鲁已经不见了,地上还能看见他洒下的血迹。突然,从屋子里传来了喊叫声,我爬起身躲到了一棵树后面,从这儿可以透过门窗看清餐厅里的情况,这就像是在看一场怪异而恐怖的梦魔。灯都亮着,不知这些人哪里找到的灯油?在平时中国人用餐的小桌旁坐着两个清兵和一半,外国人的饭桌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烤牛腿,熏黑的肉上还有热气缭绕,凯普将军拿着一支手枪,举起来瞄准了坐在他旁边的阿门牧师,手枪发出清晰的枪击声,不过没有子弹,所有人都在笑,阿门牧师急忙用手从桌上撕下几片肉来。

  过了一会,凯普向士兵了呵斥了一通,士兵们忙拿起武器,穿过院子,开门走了出去。凯普站起身,向基督徒们鞠了一躬。好像是在感谢对他盛情的招待。然后他把手伸给了班纳小姐,两人像国王和王后似地携手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她的房间。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的八音盒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我又把视线移至餐厅,人们已经不再笑了,老鼠小姐把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太迟了医生正在安慰她。只有阿门牧师看着那只骨头独自发笑。一半已经不知去向了。

  许多不祥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怪不得这些外国佬被称为白鬼子!他们真是寡廉鲜耻。这些人是不可信的,他们嘴上说的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可我却傻到要把他们当朋友!也不知道曾现在在哪里?我却为了这些人把他的生命做了赌注?

  一扇门由内打开,班纳小姐探出身来,手上提着一盏灯。她回身和凯普说了些什么,然后关上门向院子里走来。“奴隶!”她用中文尖声唤道:“奴隶,过来!别让我再等了!”我一听头都大了,她哪里是在找女仆,分明是转着圈子在找我。我用手在地上摸索,想找一块石头,但只找到了一块小小的卵石,握着这微小的武器,我自勉要准确地把石头扔在她的头上。

  我从树后闪出身,“女巫!”我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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