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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听人们说他是自杀的。”

  这说法听上去比天王的死讯更让人震惊,因为天王是不允许自杀的,可他自己却自杀了?难道他不再作耶稣的弟弟了吗?一个客家人怎么能如此愚弄自己的人民呢?我看着曾,那张阴郁的面孔,他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因为他也是客家人。

  我一边把那些沉重的湿衣服从水中捞出,一边想着这些事,“战争至少是结束了,”我说,“河上又可以行船了。”

  这时曾又告诉了我第三个消息,它比前两个消息更坏。“河道已经开了,可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血。”当这句“不是水而是血”传进我耳朵时,我已经不知所措了。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从稻穗上获取每一颗稻粒。他是那么地吝啬词语,我只能一点一点地获得。

  十年前,天王把血腥之潮从山区推向了沿海,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现在这血腥之潮回流了。清兵们将天王的信徒悉数残杀,他们向内陆一路追杀,烧屋掘坟,直闹得天翻地覆。

  “都死了,”曾对我说,“连孩子也不能幸免。”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无数哭泣中的孩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打到广西?”我嗫嚅地问,“下个月?”

  “不,送信人到我们村只比清兵屠杀快了几步。”

  “啊!两个星期?一个星期?到底多久?”

  “明天清兵就将攻克金田,”他说,“再过一天就是——长鸣。”

  所有的感觉瞬时在我的体内凝固。我倚在磨盘上,脑子里满是清兵沿途掠杀的影像,就在我想到刀落血喷的惨状时,曾突然向我求婚了,事实上他并没有用“求婚”这样的词,他只是粗声粗气地说,“嘿,今晚我要上山在洞里躲起来,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对你来说,这话听上去太粗俗,一点情调也没有,但如果有人主动来拯救你的生命,它和在教堂中身穿一袭白纱发出的婚誓不是一样美好吗?随便换一个情形,我是一定会答应他的:“好的,我们走吧。”但当时我心里丝毫没有婚姻的位置,我在为班纳、老鲁、一半——甚至所有的耶稣教徒们担心,他们的面孔一一在我眼前浮现:牧师、阿门夫人、老鼠小姐、太迟了医生,这种感觉是如此猛烈,我弄不懂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在意?我们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语言、理想、对世界的认识,但我还是要这样评价他们:他们的意旨是严肃的,尽管这种意旨在实现时并不一定能善始善终,但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时,怎么会对他们无动于衷呢?

  曾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去还是不去?”

  “让我再想想。”我说,“我没你脑子来得那么快。”

  “有什么好想呢?”曾说,“想活,还是想死,其他无须多想,那样反而会使你误认有多种选择。你的心就会混沌不清。”他走到通道边的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躺了下去。

  我把湿衣服铺在磨盘上,推动石滚把水挤出来。曾说得不错,我已经判断不清了,从私心来说,我承认曾是个不错的男人。从我的命相上说,我也许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尤其是当我大难将至的时候。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如果我跟他走,我将会失去对自己的兴趣,我不会再自我设问:我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吗?我该不该帮助班纳小姐?基督徒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都将不复存在,曾将决定什么与我相关,什么无关。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

  我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和曾开始新的生活?对朋友保持忠诚?如果我躺进山里,我会因恐惧而不明不白地死去吗?如果留下,我会死得更快吗?活着,死去,我该怎么办?这好像是在追赶一只小鸡,转眼自己却成了被追赶的小鸡。我只有片刻时间来选择哪种欲望更强烈些,我将依此行事。

  我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曾,他闭着眼睛没有动。曾是个善良的人,不算聪明,但非常忠诚,我决定用我启动它时的方式来结束我们的婚约,我会像一个外交家一样让他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曾——”我叫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

  我把湿衣服挂起来,说:“我们为什么不跑远点呢?我们又不是太平花。”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说:“你听我说,清兵只要觉得你和基督教有一点牵扯就会杀头,你住在这种地方,判你死刑足够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嘴上却辩道:“你在说什么?外国人又不是天王的信徒,我经常听他们说,耶稣在中国没有兄弟。”

  曾被我激怒了,好像他从没想到我是个如此愚蠢的姑娘。“你去跟清兵讲这些吧,那你的头早就落地了,”说着他跳了起来,“别白费时间了,今晚我就走,你来不来?”

  我继续装傻地说:“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呢?让我们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形势不会如你想的那么差,清兵是在到处杀人,但杀的毕竟是少数。是为了吓唬老百姓的。而对外国人,清兵肯定不会碰他们。他们有条约。我想起来了,也许住在这里还更安全呢。曾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还有一间房子呢。”

  “住在这儿?”他叫道,“哇!我还是先把自己的喉咙割断算了。”看得出他真的被激怒了,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声音响得足以让我听见:“这个白痴,傻瓜,弄不清楚现在该干什么事情。”

  “嘿,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说,“莫不是苍蝇飞到你耳朵里让你脑子发昏了吧。”我用小拇指在空中划了个“之”字形,“你听到了吱吱声,认为灾难将至,可你的担心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曾愤愤然,“你脑子出毛病了,你以为和外国人一起住了几天就能长生不死了吗?”他站起身,满面怒容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说:“罢!”随即转身离去,刹那间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这时,他的声音从外面转来,“这个疯丫头,弄不清楚小命就要没了……”

  我仍然呆在洗衣坊里,手指颤抖不停。所有的情绪瞬时败坏到极点,我没想到他这么好骗,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擦干了,没有自怜。哭泣是弱者的奢侈。我开始唱起了一支古老的山歌。那歌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了。但我的歌声却清晰有力,年轻而伤感。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我循声转过身。曾站在那儿,一脸的疲惫,“我们可以把这些外国人也带到山上去的。”他说。

  带他们一起去!我点了点头。他高兴地离开了,边走边唱着我刚才唱的那首歌中男人应答的部分。看来他比我想的要聪明,这会是一个可爱的丈夫,还唱得一口好歌。他停住脚步叫我:“女怒目!”

  “哎。”

  “日落前两个时辰我会回来,告诉大家准备好东西,准时等在大院里,明白吗?”

  “明白了。”我说。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来叫我:“女怒目!”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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