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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伯的末裔(1)


  一

  第七个酒厂内,通向市集的铁轨上,晚班车载走酒厂全天的产品,轰隆而过。震动着坡低下,沿铁道的曲直所拼搭,一长列木造的工人寮。

  夏夜郊野的静寂重又恢复了,左边数过去第五间寮房里,年青的漆匠看见一些粉末似的东西,徐徐洒下木匠江荣的肩头一带。

  咦!屋漏了。该死,火车震坏了屋顶。年青的漆匠晃晃拳说。他惯有一动气,脸就红热的毛病。

  哪是屋漏?木匠江荣漫不经心地拂落肩肿上的粉屑说。蛀虫爬入屋梁里,啃着,咬着。最后蛀屑洒下来了。

  年青的漆匠动手推撞了几下木柱,又仰头逡巡粗陋褴褛的屋顶。疑虑一下消失了,他释然笑笑说:

  呸!胡说八道,这么坚牢的木屋,怎会生蛀虫呢?

  一种特别的笑,浮现江荣唇边。

  小老弟,就凭你一双眼睛,马马虎虎看了一番,你倒已经安心了。我确定有蛀虫,这是事实。

  哦,说下去。

  木匠江荣瞥了年青漆匠一眼。他说:

  几天前,酒厂停工,白天,我躺在床上看屋顶发愣,就这样被我发觉了。

  那几天你确实没有出去。

  对,我有哪个地方可去?木匠口气变得粗暴已极。像发现蛀虫这种事,也不可能是你。那是要有了年纪的人,安静地守候中得来的。

  年青的漆匠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希罕,他说。

  苍蝇在飞,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吧?那几天我躺在床上苦思,江荣回忆说。突然,一小撮白粉飘落睡铺。我的职业性的警觉使我明白;这木屋整个给蛀虫占据了。

  你不以为这很可怕?江荣瞪着年青的漆匠,说。木头里挖洞的小虫,进行它们的阴谋。闻不出臭味,也听不见声音,可是蛀虫静静侵犯这房屋,无声无息地占据了……

  然后呢?

  江荣很快答道:然后屋梁被啄空了,变软了。接着整个屋子坍塌下来,蛀虫得到完全胜利。

  年青的漆匠乐观地说:咳,屋子塌掉这一天不知是何年何月,恐怕那时我们早又到别的工厂去了呢,怕什么?

  不,我有预感,我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木屋陷塌。江荣拍落遍身上的蛀屑,固执地说。

  因为年青的漆匠四处走动,所以蛀屑始终沾不到他。

  那么,明天上街买罐DDT,喷死那批蛀虫,不就得了?

  才没有这般容易呢!木匠江荣愁着脸,沉重地吩咐说:明天别买DDT,不会有效用的。蛀虫太多了,何况我们又看不见它们藏身的所在。

  蛀屑绵绵落着,电灯照到积成几堆的小山,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依序排列着。年青漆匠看了,觉得脸上的皮肤微微缩皱发麻。舌头的里面,喷涌出粘稠的唾液,想吞下去,喉咙可又拒绝。

  妈的,什么也不买。我明天上工厂带些剩漆回来,把屋子里的木头,一根根涂上厚厚的油漆,看它们还作怪!年青的漆匠一动气,又红遍了脸。

  算了。你嫌蛀屑落得心烦,我劝你买块玻璃布,四边绑在角落里,高高的张开,像个露天的摇床,接住屋顶落下的粉屑,省得你看了不舒服。

  这可是你建议的?木匠江荣一番话无意间提醒了年青的漆匠。他的表情颇不以为然。说来可笑,我倒忘了你是个木匠。你可以修,再不然,把房于搞一次大翻新。

  木匠的身体缓缓向墙角靠过去。不,我老了,懒得动了。他说。如一头兽,爬入穴内等死的兽。

  唷,不到40岁,却以为自己老了。滑稽,真的滑稽!年青漆匠很畅的震声大笑。

  他威扬地兀立江荣面前。木匠只好站了起来。触目所及,正是年青的漆匠结成肌肉硬块的胸膛。

  有的人老得快些,像我就是。江荣垂下了眼睑,说。

  你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我不懂。

  不是身受的人,当然不了解很早就垂垂老去的滋味。相信吗?我一生从没有年轻过。

  伸手为江荣拂打衣服上新的蛀屑,年青的漆匠傻直地看着他,说:

  酒厂里认识你的工人,说你是个怪人。我和你同房,除了觉得你太懒散,也看不出怪呀!

  我是不同于你们的。现在你对小时候的记忆,一定不外乎捉蟋蟀,斗天牛、爬树、打水战、玩陀螺。至于我呢?江荣虚怠的声音,困顿地说:我从不闯祸,比女孩还要文静。脑子里,却很会胡思乱想。

  讲一段童年的记忆给我听听,好吧?年青的漆匠,一拍江荣,兴味地鼓舞。

  “我15岁以前的邻居,”江荣开口道:“一对年纪真的很大的夫妇:他们只有两个人。我一天到晚注意那个老女人,所以也清楚了这一家的好些事。例如,他们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走动走动,同时,老夫妇很穷困,天天吃着粗糙的食物。没搬到这里的时候,我家住在专门开棺材店的一条街。母亲为了怕我走失,反复教我记念:‘杉市’就是我们住的街名。好像没多久工夫,我用不着再记住那条街的名字了,因为我们搬了家。据说,当年的父亲凭一时讨厌经营祖父留下来的棺材行,仅只下一天,全家即搬离那条街。

  “老夫妇隔壁的一间空屋租给我们,就这样,我便说他们是邻居。刚搬去的头天晚上,父亲很晚很晚才从隔壁回来。他躺在母亲身旁,不低的声音说:‘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掘坟穴的粗工。跟我以前一样,专做死人生意。’母亲似乎不很善意地回答:‘这辈子你怕是摆脱不了吧?别忘了,你从娘胎出来,第一眼所看到就是一口口棺木。死人这一档事,谁又能知道?’父亲沉默着不再接腔,他只深深叹了口气。

  “几乎不可避免的,我跑过去认识这对老夫妇。白天,我家惟一不外出的母亲,总爱有意无意地用眼睛逡巡我。受不了这种目光,我急急跑离家里,躲到隔壁去。到那边,老吉也不是天天有坟穴好挖的,没有死人,他就不出去。我常常摸抚他靠在墙角,那一把手柄乌黑发亮的锄头,觉得好玩。”

  “每次一逢到老夫妇同时呆在屋子里,老吉的女人装出忙着收拾家务的模样,故意不搭理她丈夫,反而满屋子乱转乱跑。她的两只手肘这时会特别向外曲弯,横刻着威胁她的丈夫。老吉最可怜了,你不晓得他身躯有多庞大,只要用两个小指头,就能把他老婆的颈子捏碎。可是他却被女人毒狠狠的嫌恶弄得手足无措。他躲过她,墙这边到那边,来回两三趟,好几次也想张口责备老女人。最后,一定是他放弃了斗争,情愿默默地爬到角落去。”

  哇,有这种女人,太凶了。还好没碰上我,否则……年青的漆匠混身痒痒的,他凭直接反映截住江荣的叙述。

  “别吵,你没见过,老吉的女人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很吸引人,却说不上为什么。其实,她一点也不美。一个瘦瘦的,愁脸苦容的长身妇女而已。她脸上有麻子,而且那时候,已经老得脸皮有萎黄的苦瓜那么皱。我猜眼泪爬出眼眶,都没法往下滚落的。当然这是想像,她从不哭泣。她前额顶的发根处,老像爬着一小只紫红的蜈蚣。后来我仔细看清了,原来是一道弯弯的疤。据母亲从旁的邻人口中得知:老吉的女人曾得一种狂病。还做闺女的时候,头硬往墙上碰,结果留下额上的那一块疤痕。还说,她有个疯疯癫癫的弟弟。帮人家挑水,一到井旁,常常扁担一甩,无缘无故跌了个四脚朝天。

  “不管别人怎样说她,我爱用眼睛看她,完全不像偶尔看我母亲的那种神情。冬天,她的穿着很奇怪。春夏时那一套宽荡荡的长衣已足够让邻近的妇人大惊小怪了。何况整个冬季,她笔一般挺的身躯,却有意似地披上一袭黑绒的大衣。一圈属于动物的体毛绕着衣领,松松的,一卷卷的,像烫大花的女人的头发。偶而,她蹲下来,全身的样子使我想到姐姐课本上画的一只某种动物。她又很少说话,安静得像那时战后,街上出现影子一般,到处走动的那种疯子。”

  江荣暂时停止叙说。他走出厨房,拿出一把黑布伞,接着来到木桌旁,雨伞撑开,人躲在伞下,年青的漆匠向他扮了个鬼脸说:木匠还怕腐烂的木头掉下来的粉屑,结果,躲到雨伞下去了。嗯哼!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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