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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像们的祭典(2)


  眠月村

  我怯怯地推开楼梯口的围槛,小心翼翼蹑着步子,竭力不让脚下踩出一丁点声音。但还是觉得把小顶楼走得发抖。

  松子促狭地:“很黑,不是吗?”

  我深怕她回过脸冲着我一笑,赶紧闭上眼睛。

  “奶奶收魂去了,香也没上呢!”松子微语。

  她奶奶出去收魂。眠月村的一个男人死了。双手掏入脚趾的肉里,任凭什么也扳不直身体。就这么弯钩似地死在床上。

  “呸!那男人定是龟缩得像一条虫。”下午松子模仿她奶奶,比划着重复这句话。

  我歪着头,不十分听懂,只好直着眼睛瞪她。

  ”“我奶奶肩上披着一条围巾,好长好长喔!”松子解下系腰的皮带,甩啊甩。

  她用皮带环紧脖子一拉:“长得可以勒死每个恶鬼。”

  光凭楼梯口这双黑雨靴摆放的样子,我直觉地相信松子的奶奶有本领捉恶鬼。也许一穿上黑靴,她甚至不要乘扫帚,就能飞呢!

  于是我挺自然地想到小泥像,心忽地一阵紧缩。

  小楼蓦地一亮。

  “泥像就在这儿的某个角落,”我向自己说,“太近了。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它了。”

  亮光熄灭了。泥像又荡开去。黑暗骤然从四面八方拥来,茫茫无边的一片,我失去分辨距离的感觉。喔!小泥像仿佛在远方,远不可攀及。多么类似荡秋千呵!就是这样忽近又远的弹着,我的心情随之牵来扯去,慌做一团。

  又是亮光一闪。某人从天空摘了一颗星,顺着风向掷进小楼来吗?

  我寻光靠近松子。

  “眠月村,眠月村很远吗?”

  星星一坠地,小楼又布满阴惨的氛围里。

  “远着哪,”松子擦亮另一根火柴,“翻过墓地的山丘,沿着尤加利的小路,跨过无数个水潭,才到眠月村呢!”

  “哦,太远了。”我极轻极轻地喃喃。

  松子拉拉我的裙子,我面向她蹲下。

  “起风了,火总是给吹熄。”她说。一根白蜡烛递入我掌心。我跟在她后面爬入桌底下。

  松子尖尖的下巴向着窗外朦胧的夜空。

  “奶奶这时抄着墓地的岔路走。”她有如睡梦中发出呓语:

  “奶奶跨过无数个小潭,也经过尤加利的小路了。”

  敞开的破窗洞钻入一股冷空气,我打了个寒颤。

  想象松子的奶奶走在墓地上,清冷冷的月光下,披散着银灰色的直头发……

  “记得那片埋死人的山丘,闹过的笑话吗?”

  松子说,她的指尖触到我的掌心,像小兽的爪掌,轻轻地抓。

  “嘿!那么多人去扫墓,结果都找不到祖坟墓,纸也没法儿奠,好玩极了。”

  我看不清松子的表情,她一定皱着鼻子在笑。

  “丢了祖先的墓碑,会是有趣的吗?”我把蜡烛的心蕊捏正,松子的手缩了回去,“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呢!”

  2月天,劫墓的男女夜里偷偷挖走墓碑。听说抹平碑上刻的姓氏,重新卖给刚死了人的家属。清明节二始回来为她丈夫迁葬,竟然没敢认那座少了墓碑的坟。

  我可不明白一块石碑所代表的意义,不过我二姑差点哭瞎了。松子反而当做笑话谈心。

  “奶奶说:人一死,魂收回来,剩下空躯壳,‘随便草席一卷,让它去烂……”

  松子开始让白蜡烛流泪,她以膝盖跪在地上走,爬出供桌底下。

  “奶奶,我替你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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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子歌唱也似的拖长声音,手拄着蜡烛满屋急急乱转。烛心跳动的微光,把这楼上一切断断续续呈现着。小顶楼清简到几乎一无摆设,除了向南一张褚赤色的供桌。桌上显得十分拥挤,高高低低排得黑黝黝。

  “咳!我倒忘了,今晚月正圆哩!”松子喘着气,停靠在供桌边。

  白蜡烛孤伶地立在烛台上,静静哭泣。我把下巴抵住供桌的边缘,微仰着脸。首先映入眼睛的,是从屋梁垂下红布的帏幔,在10月小楼的风中迟疑晃动。

  突然,有人朝我后颈子吹气,接着拉开我的衣领,倾入好些松松的微粒。它摩擦我的背脊,麻痒痒的。

  “舒服吗?”松子从我身后绕到供桌前,又捧起铺在桌面的一把沙,我逃开了。

  “噢,那颗星升上来了。”松子指指窗外,慌张地旋过来,“诵晚经的时候到了,我来代替奶奶。”她跪到供桌前的软垫上,闭上眼睛念:

  “天冥冥,地灵灵,前面呀!前面是遥遥茫茫……遥遥茫茫……”

  松子右手探到桌上的一根神棒。

  “遥遥茫茫的荫处……”

  她一边喃喃念着,神棒在桌面铺的那层沙上恣意地挥画。檬白的沙原本寂沉沉的,这时被她搅得鲜活活地蹦跳。

  我想及邻居一个兔唇的女人,一她叉开两条大腿,半蹲半坐在地上画房子,永是画不完的房子。

  “遥遥茫茫的荫处……”

  我心烦地沿供桌向里走,烛台上的光不远不近地跟住我,一堆锈黑的东西,被弃置于供桌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我草草掠过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再看仔细。

  好残破的泥像们。断臂的、缺鼻子的、少了四肢的簇挤在一块儿,孤立地成了一个小集团。像一排排小矮人,讨人嫌地喧哗着。好丑陋喔!

  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

  “我给你一个小泥像。”她说。

  “对了,我要光鲜、体面的泥像。”

  松子挑巧一笑,从泥像堆拾起一个稍微完好的,然而粉屑还是纷纷洒下来。

  “喏!就给你这个。”

  我简直失望极了,‘懒得动手去接。

  “快拿去藏起来,奶奶马上回家了。”

  松子的奶奶走在清冷冷的月光下,披散着银灰色的直头发。一想到那条勒死恶鬼的长围巾,我才十分不情愿地把泥像接到手中,哦,沉甸甸的。

  一座白瓷女像躲在神龛里,冷冷在笑。神龛是漆黑的,瓷像的笑容分外被强调出来。

  “楼下空的神龛!”

  捏起泥像们的脖子,一个个往书包塞。我想我是有点昏乱了。好几个过分风化的泥像,一被抓起来,不屈从地又溜下,碰到供桌上。烟雾似进散了。我把书包装得鼓鼓地匆匆跑下楼。

  扶梯下那个玻璃框依然矗立于黑暗中,回绝着寂寞的空神龛。我垫上林列白天坐的凳子,使劲推开框门。空的神龛立刻一个个饥饿似地向前倾。我按住书包,取出泥像,抖着手摆到神龛里……

  一会儿工夫,书包掏不出泥像了,然而那么多空的神龛全在向我默默声讨。

  “我帮你挑来这些好一点的泥像,”松子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她晃了一下裙兜。“喏!全在这儿。”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一弯腰,把松子拉上凳子。

  “我看着你。”松子说。

  “不,我们来比赛,看谁摆得快!”

  于是,松子和我抢着抓泥像,填入空的神龛,兴奋涨饱了胸口。

  “小泥像被供在空的神龛,多合适呀!”松子说,并且幸福的微笑,笑得像童心未泯的小孩那么无邪。

  “奶奶回来了。”

  我来不及跳下凳子。一个老妇人踉跄地奔向屋来。那条勒死恶鬼的长围巾无力地垂拖到地上,还差点绊倒了她。

  老妇人汗淋淋的,仿佛刚经过一场极可怕的恶斗。她看来疲倦而且衰弱。只是两粒眼睛,像两把鬼火,不定地闪烁着。我想松子的奶奶中了邪,再不就是疯了。

  “奶奶,你怎么啦?”松子迎上去,惊骇地喊。

  祖孙俩在门槛的地方同时停住。她们相对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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