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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1)


  一

  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这已经是下午的第三杯了。叶洽放下酒杯,走到沙发的另一端,扭开电视机。四点三十分的午间电影,她摆了个使自己舒适的姿势;两腿往外伸,半躺半靠在沙发上。斜眼过去,漫不经心的在看电视。又是一张老掉牙的旧片,却有一个怪别致的片名:吃南瓜的人。荧光幕上浙浙沥沥,好像永远在下雨。有点人声总是好的,虽然叶洽要很费力才听得懂片中的英文对话。不过,她多半时间并不在听。

  银幕左边下角的位置,总有一张脸,它拨开了模糊的雨丝,缓缓地呈现出来,并且愈来愈明晰,自始至终,总是那张脸,在固定的左下角重叠出现。呵,好一张满脸凄怆疲倦到极点的女人的脸,叶洽为那神情引住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群可爱的小孩跳跃着,嘻笑着过去。他们显然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和孩子。

  一个对生命感到绝望,对婚姻生活疲倦了的女人。叶洽对视那张脸,仿佛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般。一股熟悉的相识之感使叶洽心里作疼。她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下去。一眼瞥见桌几上的那只空酒杯,直觉地把手伸向它。电影中的那个女人也许有理由那么彻底,她已经到了尽头,该有的全都有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是她自己呢?起码还可以找个活下去的理由吧?!

  叶洽倏地站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窗外的天色还早,还没有到拉上窗帘的时人叶洽立在客厅当中,搬来这公寓一年多了,除了那一次,她还是没有勇气再走近窗口。刚搬来纽约的那天,她一跨入这公寓,立即被那两个落地大窗所吸引,何况窗外又是纽约冬天罕有的晴天,让人有一种透明舒畅的感觉。叶洽忘了她刚刚乘上来的电梯是停在甘二楼,她毫不犹豫的走到窗前。

  “王太太,你应该很满意吧?”布朗小姐跟在她身后说。她是这栋教授公寓的负责人。

  “也许你还不知道,”布朗小姐又说:“纽约人最羡慕的就是能够住得愈高愈好。”

  叶洽隔着玻璃往下一看,几乎有大半个纽约市都在她的周围和脚下。不知那来一些纸片,迎风飞扬了半天,还落不到地上去。一阵眩晕,叶洽差点不能自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旋转……

  “……一到晚上,灯光全亮了!这份景致……怎么啦?王太太。”

  手扶着头。“没什么,”叶洽说:“太高了,看下去头有点晕。”

  “别担心,以后我太太会习惯的。”丈夫说着,把满脸不解的布朗小姐请出去。

  然而一年多了,叶洽总是没能适应。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她心清最坏的时候,成天呆在家里,好像被困在半空中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叶洽心烦地抓起酒杯,向厨房走去。所谓的厨房,只不过是隔开客厅与门口一条走廊似的空间,两边也没有门。每天黄昏,当饮酒的欲望又在叶洽的内里蠢动时,她抗拒着,努力不靠近有酒的地方。只是客厅与厨房的距离实在太近,一个不经心,她发觉自己身在厨房,已经一杯在手。

  现在叶洽到柜橱前,弯下腰,手一探进去,不需要眼睛找,很快地从底层摸出一瓶杜松子酒。丢了几块还没完全溶掉的冰,叶洽把酒杯倒了七分满。她举起了杯子,熟练的摇了摇,让冰块快点溶入酒里。然后慢慢呷了一口,这才把剩下半瓶的杜松子酒搁口去藏起来,再抬起头时,叶洽为自己的举动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她有时也会偷喝家里买来待客的酒,像酒柜上那瓶汤姆克林牌的杜松子酒,也是被她喝掉了大半。为了怕丈夫疑心,叶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把等量的水掺入那瓶酒,使它看起来和没被喝掉以前一样多。

  叶洽端着酒,靠在厨房外的墙上,一口口地咽下今天下午的第四杯酒,她也曾经想到:倘若被丈夫发现她开始走上酗酒的道路,她会怎样?

  喔,当初为什么嫁给王溪山,就为了心里那股焦躁?一个私立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平常不是人缘特别好,学的又是最不实际的西班牙文系。叶洽也曾经为自己做过打算,毕了业,也许随便到台北县某个小乡镇教教当地的国中,空出来的时间也可以看看书。当然叶洽也怀疑自己真能够躲到那么僻远的乡下,甚至还会有心情看书。她看到班上极少数还没有男朋友的女同学,就在着急之中,随便抓了个很差的男生,看到她们“定”了下来的安心样子,叶洽不觉也心慌了起来。

  十分偶然地,她在一个交游广阔的朋友家认识了王溪山。当时,王还是美国大学的研究生,回来搜集有关农业经济的资料,预备回去写他的博士论文。他们认识后,王溪山还有半年时间留在台湾。他是个极普通的人,有一颗极普通的心灵。他约叶洽出去,可是两人谈话的内容始终很贫乏。有一个晚上,他们去摘星楼听音乐,叶洽把头枕在王溪山的胸前,她微微笑着,心里感到安全而笃定。半个晚上过去了,他们没说上两句话,叶洽也并不以为意,他们通常是这样沉默着。一直等到王溪山推了推她,说:“奇怪,想不到松山机场那么忙,我坐在这儿数了一个晚上,一共有十二架飞机起落。”

  叶洽很快地从他怀里坐起来,她甩甩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一个人做了一个晚上的梦,她以为对方也和她的心交流着。第一次,叶洽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一起之所以沉默,不是如叶洽一厢情愿的;以为两人达到无声胜有声的境界,而实在是找不到话说。

  王溪山的出现取消了叶洽到屈尺、深坑教国中的念头。再怎样,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强。更何况,做为家中唯一独生女的叶洽,一径是那么害怕寂寞。所以那天晚上,王溪山要她先上他住的那儿,然后一起出去吃饭,叶洽如约去了。一进门,王溪山已经穿好衣服,他要她到客厅里坐一下,等他把下午访问的资料打好字,以免忘了。叶洽坐在客厅的两只藤椅中的一只,这儿一无摆设,四面发霉的石灰墙,在一百烛光的电灯泡照射下,变成泛黄发污,极难看的颜色。墙上连一份月历也没有。这客厅就像王溪山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极贫乏的感觉,毫无情趣可言。

  答应嫁给他,也就是那个晚上。叶洽换了一只脚站着,她轻微地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就在那个晚上,她坐在王溪山的客厅,突然觉得好疲倦。等到王溪山打完了字,出门时,外边刮着大风,王溪山拥着叶洽走出巷子找计程车。风吹乱了叶洽刚做的头发,她停在拐角避风的地方,想系上头巾。两人站定,无奈风实在太大了,叶洽试了半天,始终无法系好。这时王溪山突然站到叶洽面前,张开双臂替她挡风,叶洽迎面对着王溪山宽阔的、男人的胸,自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所在。她顺利地系好头巾,当下决定做王溪山的太太。

  “仓促的婚姻总是不幸福的,”记得大学里有位教授说过:“比如像战乱的时候,男女都缺乏安全感,心慌,随便抓个人胡乱结婚。逃难时,两人相依为命,等到生活安定下来,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这么说来,只有在动荡、不安定当中,才能维系这种婚姻?”一个学生问。

  教授默然地点点头。

  “如果就为了那点安全感,结果以后两个人不快乐的住在一起,”记得叶洽还站起来说:“那么,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也许是,”教授深沉地说:“不过,寂寞的人常常做出愚蠢的事。以后你们会懂得我的话的。”

  叶洽仰起头,把杯中的残酒喝光。空酒杯拎在空中,冒着涔涔水珠,像流泪似的。叶洽已经好久不哭了,最后一次失声痛哭是在……?喔,不,不能去想,想着要发狂。好不容易使自己躲入酒精里,她是在期待那种醒醉的感觉。她只喜欢喝到那种程度,闭上眼,天地在旋转,人也飘了起来。接着叶洽脚步高地,飘着飘到床上,一躺下,像在水床上,水漫过来淹过去,很舒服的摇荡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再来一杯,她就可以来个安稳的沉睡,睡得像死一样,希望永远不再醒来。

  二

  波士顿的那半年,似乎就决定了这将是一桩失败的婚姻。当时王溪山领着叶洽,几皮箱的行李搬进葛林街这!司分租来的屋子。房子的主人是个考古学家,正在君士坦丁堡从事一项古迹挖掘工程。他一定是走得很匆忙,因为当叶洽他们住进来时,仿佛走入了别人的家。客厅的摆设一点都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地板上依然铺着墨西哥地毯,两大书架的书还站在窗子的两边,茶几上搁了好几个等着浇水的小盆景。这一切让人怀疑房子的主人只不过是暂时出去一会儿,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王溪山放下行李,前后走了一遭。

  “很好,什么东西都有,”他说:“没想到那么齐全,省得我们操心。”

  “这跟往旅馆没两样,什么都是别人的。”叶洽觉得:“不像个家嘛!”

  “暂时住住,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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