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施叔青 > 愫细怨 | 上页 下页
后街(7)


  “别瞎猜,小朱。”

  “为什么不让她搬到旅馆去住?你们已经合法分居了?!”

  “小朱,我跟你说过,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愫上次回国挑选的,里头的布置也是她一手弄的!”

  “她当然很自然地回去,你住的地方就是她的家,我要她住旅馆,简直在说傻话。”

  朱勤放开他,不再去抚弄他了。默默坐到一边去。

  “小朱,你在想什么?”

  “萧,你说你一无所有,”朱勤幽幽地:“我想我才是。到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拥有了你,其实——”

  朱勤苦涩地笑笑:

  “其实,只要你走出这个门,你就是别人的了。几时你会再回来,再让我拥有你一下?”她摇摇头,哭了。萧又是抱她,又是安慰她。

  萧还是必须回去,他扶着门框,要朱勤等他回来。

  “不准你乱跑,听见没有?”他捏捏她的下巴,逗着她。

  “我会乖乖的等你,萧,”朱勤充满期待地:“你不要失约了,一定得让我等到。”

  朱勤攀着萧扶在门框上的手臂,仿佛她整个人都悬在上面似的。

  “你回去,好好把事情解决了,再回来,好吗?”

  萧答应着,只是答应得很含糊。

  朱勤送走萧,关上门,洗了个热水澡。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像过去七天,每晚从睡梦中哭醒过来。

  萧从那天之后,却没有再出现在朱勤的小公寓里。朱勤的希望被他那么不以为然地捎了去。一天天的期待,一寸寸的煎熬,却只有空使她着急。

  朱勤还是天天上美容院。她想到那个雨天的小新娘,残酷的诅咒自己“老处女”,然后走了,现在一定是在某个隐密的旅馆,和她心爱的丈夫,度过她一生最丰硕的蜜月。朱勤对着镜中自己愈来愈惟悴的容颜,她逃离美容院。

  回到公寓,在楼梯口,对面的门开了,那个上海的老女人叫住了她。

  “朱小姐。”

  朱勤转过身,老女人红红白白画了一脸,明星花露水的异味使朱勤止住呼吸。

  “朱小姐,好久不见。哟!”老女人涂得厚厚的两片嘴唇张开了,使人想到马戏团的小丑那个夸张的嘴。“瞧你这个发型,多俊,刚去杭的?”

  朱勤倚着楼梯的栏杆,默默的点点头。

  “才从美容院回来的?朱小姐,你看起来很‘新’,我母亲说得没错吧?如果你心烦,上美容院去,坐在那里,天塌下来也甭管!”

  老女人发现朱勤神色不对。

  “朱小姐,去了美容院,还不开心?”

  朱勤眼睛垂下,她看到老女人穿了一双深色的丝袜,把蚯蚓似遍布的静脉瘤给遮掩过去了。

  “你那个朋友,姓什么来着,还常来吗?最近怎么不大常见到他。”

  朱勤情不自禁,泪水蓄满眼眶。

  “你那朋友,高高个子,很体面的,我见过,对吧?!”

  “你见过。有几次在楼梯口碰到。”

  “哟,怪不得我觉得眼熟。”

  “怎么,你看到他了?”

  老女人伸出涂着银灰蔻丹,像龙爪一样的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了,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他?”朱勤急急地问,却又怕知道地退缩了:“算了,不要告诉我……”

  老女人却欺近她一步,龙爪指着她:

  “朱小姐,我要说,说了你可别怪我。”

  “你说,不,你别说……”

  “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到军官俱乐部跳舞,”老女人摆着身体,难看地动着,边动边说:“你那个朋友,带了一个女的,两个搂搂抱抱,跳了一个晚上。”

  朱勤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老女人拎着皮包晃呀晃的:“跳跳跳,连一只舞也不肯放过。”

  “那个女人,她长什么样子?”

  “鬼才看得到。人家楼搂抱抱,跳贴面舞咧!”

  朱勤谢了她,自己不晓得如何开门进屋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她打了一个电话。女秘书回答:

  “萧先生已经离开办公室了。”

  “到哪里去了,还会回来吗?”

  “萧先生回家去了。”女秘书似乎认出朱勤的声音,多嘴告诉她:“萧先生晚上家里开宴会,是为萧太太接风的。请问你是哪一位?”

  放下电话,朱勤趴在茶几上,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是被愚弄了,朱勤这个大傻瓜,竟然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她甚至还不时替他找借口,原谅他的自私,只因为萧那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困住了。为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情打动了,朱勤本着女人易于受感动的天性,萧赢得了她全心的同情,她甚至还为他的处境而担心。

  事实很明显,朱勤是被骗了,正当她蹲在她的小公寓,咀嚼她和萧之间苦恋的悲情而热泪盈眶的同时,萧却搂着他的妻子,公开出去大跳贴面舞,还有什么可说的?朱勤碰到了一个绝对自私的男人,为了巩固他的职位,萧可以毫无考虑的牺牲朱勤,把她困在后街,一辈子不带她出来,他是吃定了朱勤。只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她爱他,也可以恨他,更可以毁了他,只是,朱勤无法把他给毁了。萧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得,如果他跑去告诉他周围的人,说萧如何骗了她,恐怕人家只有把她当疯子看。对他们来说,朱勤根本不存在的。

  晚上的宴会,正是萧安排给自己一个洗刷的机会,他是要证明给那些疑心他的婚姻有了问题的人们看,愫和他不是好好的,你们看,现在愫不是回国了?

  朱勤是被无声地牺牲了。她仿佛从一场冗长而纠缠着扯不清的爱怨的梦中惊醒过来。醒来之后,窗外是暗黑的天,风从空隙间钻进来,四周静悄悄的,下半夜的冷清,使朱勤宁愿还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起码在梦中,扰在错综的情爱之中,有恨也有爱,有眼泪也有微笑,这样的日子会过得充实些、快些。朱勤受不了一个人,她爱萧。如果她让他走了,以后的日子,她将寂寂寞寞地过。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很快地,有一天,她会像住在对面的那个上海老女人,下午去坐在美容院打发时间。晚上不愿意呆在家里,因为一个人实在太冷清,所以,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着深色的丝袜,遮盖住她爬满小腿,蚯蚓似的静脉瘤,夜夜出去,到咖啡厅,或别的地方消磨一个晚上。朱勤知道,老女人去这些地方,是为了去听人声。

  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倘若她不愿意自己将来像那老女人,那么,只有让萧回来,一辈子躲在后街,任凭萧怎样对待她,她都逆来顺受,再错的,她也只有接受。朱勤倏地在床上坐直起来,她真的能够这样没有原则的依他吗?她不知道。想到这里,朱勤全身颤抖了起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