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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放的天梯(2)


  “喏,各位!请看看这个,”院长把一页资料高高举起,对向大家,“这张图是一般漆吊桥的姿态。皮带系住腰间,越过肩膀,然后在皮带尽头各有一个铁钩,勾住桥板。一共四条皮带,好让身体平衡,照常漆桥做工。铁钩也可以随着工作进度而向前移动。各位,看清楚了吗?”

  席上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飞快地把这幅简图做了个速写,抄到他的笔记簿上。

  “就像这个姿态,潘地霖虚悬有三日之久,”垂放下手时,院长继续念着资料,“一座长达百余公尺的铁索吊桥,终于被患者漆成桔红色——(附注:此吊桥称之为‘峰顶吊桥’)

  “潘地霖于漆桥之第三日午后完成工作。一俟他回到地面后,却拥抱同僚痛哭流涕,接着周身猛烈颤抖,竟日不已。

  “此后,潘地霖失去谋生能力,工头吕昌乃派一名漆桥工匠,将患者遣回其故乡枫村。交给患者家属照顾。”

  默想了好一会,席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嚷着眉记下诸如:深谿、铁索吊桥……凭空吊起……虚悬三日之久……桔红色……痛哭流涕,周身颤抖……等等的字眼。他的眼睛转为悲哀。

  “S精神病院诊断的症状如下:患者迷狂倒错,间歇性痉挛抽搐、记忆衰退、视觉障碍、有怪癖、声带喑哑、张嘴失声、病势还在颓损恶化下去。”

  密室内的光线蓦地转暗了,四周深垂的绿颜色帏慢显出凄惨的气氛,每个人为患者的不幸而噤默住了,同时也逐渐感觉出心灵的疲倦。

  院长改换了一下坐姿。“我们来看看S精神病院的治疗经过。”他说。

  “治疗初期:心理医师实行催眠方法,患者能完全服从催眠者的暗示。一到深催眠状态,他的肢体甚至变成蜡一般听命。

  “但催眠一经解除,患者却又恢复原有症状,全身依然发抖不停。可见催眠失败,患者仍以病症出现。

  “第二个阶段的治疗:就脑波检示佐以催眠,听取患者的回忆。结果自脑波的示波器呈现出波的曲度,其锯齿状的波纹忽高忽低,差率极大,患者情绪极不平稳自是不待言。

  “心理医师从旁驱策患者自由联想,经过为时甚久的挣扎,患者始终反复几个零碎不连贯的单字:比如天空、深渊、黑色大鸟、日影、水波……”

  天空、深渊;黑色大鸟、日影……水波……,席的末端,那个实习医师的年轻的额头,为之敷满了遐思。

  阖上病历,院长环视他的下属:“以上就是S精神病院供给的全部资料——是书面的。我再把我个人和患者接触的感想告诉你们。”院长回忆着见到患者的光景:

  “他像是惊恐过度,情感受到很大的撼动。在病房里,老是把自己缩蜷在一角,对着墙壁不停地发抖。看起来他很颓丧,也十分瘦弱,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坏他。

  “我上前轻轻招呼他,他受惊似地转过头来,双手紧紧捧住胸口,眼神涣散地看入我的方向,跟着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凄惶,好像——”

  席的末端,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实习医师,突然接下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碎裂。”

  “唉!看他这样抖啊抖着不停,真是无可奈何呢!”像被一下触动了,院长做结论的语调踊跃着激情。搁在桌上的双手彼此相互捏着,唇边那几道皱纹,映着日光灯惨白的光,把他的悲苦格外夸张出来:

  “潘地霖,这个不幸的病人,一星期之后,就要住进我们的医院了。他需要我们去帮助他,减少他的痛苦。可怜他已经心力疲竭了,还要不得不重复颤抖的动作。他好比扑灯的蛾子,向着火花乱扑……而我们——精神病的医疗者——我们能解决的问题是多么的有限呵……”

  ……

  那个实习医师的狂想之一

  ——一则神话

  摊开东部开发时期的地图,依丁山尖尖的峰顶,被圈画了一个惹眼的红色危险记号,把它列为开发过程当中,最为险阻的一站。

  突然某一天,一座铁索吊桥,几乎像是云层之上的一道彩虹,悠悠地悬挂于依了山的两个山崖之间。瞧瞧吊桥腾空于深渊之上恬然的姿态,真叫世间人怀疑神迹曾在这荒山显过它的荣光。

  这边,北峰山麓曳下的一片平坡,从被铲去羊齿草的光秃了的土地,隐约可见出一段公路的雏形。左近各处还留下不少刚开过路的痕迹;曾发挥威力辗碎不驯的石块的压路机,此刻被搁弃于不为人注意的一旁。状似螳螂的铲土机和它并排,朝天张着空虚的大嘴,边缘部分正逐渐为露水所锈蚀着。

  山脚下,风吹不到的角落,错错落落地横着几个歪斜颓倒的芦苇棚。棚屋前,燃烧过的(木母)木灰烬坟堆似的耸起,着实令人感到异样的心惊。曾经在这儿营火的开路工人已不知去向了。

  触目所及,尽是四季鲜有变化的枯索景致,以及不带一丝活气的荒废。新开的公路一直盘绕过那边的山脚下,像一条灰白的脐带,寂寂延伸向未知的彼端。是秋季枯萎的某天黄昏,潘地霖偕同他的衣服斑驳的漆工伙伴,由工头吕昌领先,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暮色逐次加深,铲去羊齿草的土路突然变得门红,呈现出奇幻的红色。吕昌率领这群油漆工人,向着吊桥的方向踽踽前来。仿佛回溯到历史的开端,盘庚带着他的子民迁徙。在落日的荒野,他们像蚁群似地挪移,寻觅落居的所在。那时候,盘庚和他的子民,想必也是迎着这样大幅的、悲壮的天空吧?

  这群人是来漆桥的。可是没有人去看那吊桥一眼。过重的漆桥工具扛在肩胛上,像负荷一具套入脖子的刑架,使他们不得不俯垂着头,默默赶路。开发公路的这几个月以来,他们继建筑桥梁的土木工人之后,扛着漆桶,沿途油漆一座座桥。

  潘地霖,这个褴褛长身的汉子,离开他南方的小村,双手插在裤袋里,跨着行列一站又一站游荡着、旋转着。

  他们来到山脚下,风吹不到的角落。

  “又来到了一站了。”一个没精打采的低音嘟囔着,其余的人缓缓卸下肩头的负担,挺了挺压弯的脊骨。

  “这荒山,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年老的漆匠自裤腰间摘下酒壶;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他慢吞吞地回头,四处望了一眼。

  “附近没有住家,人全死光了吧?”他诅咒道:“是传染病吗?”说着,疲倦地蹲下来。

  没有人再作声,酒壶被一个个轮流传过去,每人喝了一口,随后也都慢慢地蹲到地上来,聚成一堆。

  工头日昌休息一般地靠压在离漆匠不远的一块岩石上。荒山单调的景色,虚涨着一股迫人的浓沉,他把眼睛睁得很大,倚靠着岩石,闲散中感到烦闷的痛苦。

  于是,他抬起他的短腿,去撩拨地上坟堆似耸起的拇木灰烬,经过这一踢动,一团灰白色浓死的烟尘便使劲扬了起来,风把它带过去,蒙住漆匠们的头脸,使他们看来,像荒寒的沙漠里,一群包白头巾,蹲聚一起的,阴郁的游牧民族。

  那铁索吊桥,以永恒的静止姿态,悠悠地,几乎是躺在云层之上。

  谁敢上去漆这座吊桥?

  工头吕昌仰脸凝视它。“谁敢漆这座吊桥?”他叫道,声音充满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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