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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放的天梯(1)


  医学讨论会

  做一个精神科的实习医师,对于所属的实习医院每个月定期举行的医学讨论会,除了被迫必得列席之外,还须将席间研讨的内容一一笔录。

  这种讨论会,按照惯例,由院长亲自主持。每次在进入讨论的伊始,他先提出一项外国医学界最新报道的病例,以供在座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以及从事该项治疗的助手们,针对这病例潜心思索,从而获致各人的见解。

  那些仍然在学的实习医师,对于这种方式的会议,总有类似上课的感觉。他们一致认为:在特定的一段时间内,就一个来自国外医学界的实例,医师们聚在一起诚心切磋,在增长知识与解决问题上,常是成绩斐然的。

  院长结束了医学杂志上临床试验的报告,讨论会已至尾声了,往往他会像是突然被触动一般,低下头,虔诚地做着结论。本着院长悲天悯人的气质,他证言人类精神将达到广泛的和平境界将是可拭目以待的了。如许悲壮感人的期许,被实习医师一一记录下来,使他们的会议报告几乎圆满无缺。就像一首交响乐,恰如其份地圈上一个休止符,一个最完美的终结。

  讨论会的地点设在医院大厦的顶楼,一间绿色帏幔深垂的密室。现在,距离开会时间约莫还剩下几分钟,只见密室的门忙碌的一启一闭,它把刚下班的,还身着白衣的医师们一个个陆续吸进去。

  密室内,分置会议桌两旁的那些空椅,渐渐被鱼贯入室的医师们一一坐满了。

  下一瞬间,门将纳入院长宽坦的身躯,他庄严地站上主席的位置,然后自腋间抽出那本印刷精美的医学杂志……就这样,一桩藏于字里行间的隐秘将被宣读出来。随着院长复述病情的低音,这项精神病例成为一种新鲜的恐怖,在密室的角落徐徐不断滋长着……

  院长进来了,异于往日的,他的腋下却是空空的,仅在指缝间捏了一卷纸。

  “咳!各位——”他招呼大家。

  等待中的医师们,立刻调整了各人坐在椅子内的松弛姿态。

  “这次的医学讨论会,我们要研究一个患者——”

  站立于会议桌这一端主席位置上的院长,完全扣住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一个星期以后,患者将转来我们医院接受治疗,他的家属正在赶着办退院手续——S精神病院的退院手续。”

  听了这话,在座的医师们彼此交换着目光,他们足足犹疑了好一会。

  “虽然人还没有住到医院来,”院长适时补充着,“不过,我有患者的详细资料。”他扬了扬手指间的那卷纸,又说:“最近一段时候,我经常接触到患者。对于病情的来龙去脉,我个人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说着,院长搔搔后脑勺残存的几根灰发,他坐了下来。

  “哗”一声,像撕裂什么似的,那卷弯曲的纸被扯开了,院长望入里面:“这是一叠油印的资料,来自S精神病院的资料室,我念出来供诸位参考、参考。”

  “据患者之妻称述,”声音平板无调,密室的空气因之渐渐沉重下来。

  “据患者之妻称述:患者潘地霖,37岁。本业为打零工之油漆匠。世居枫村祖屋。一家六口生活清苦。患者潘地霖,突然于1965年年底,弃家出走,此后音讯杳然。

  “直至1967年夏末,患者潘地霖始由他人护送返回家中。其时已经神志不清。

  “患者之妻未受教育,伊本着乡间愚妇之见,认为丈夫嘴巴张大、眼珠外凸、舌根无法转动、痴傻不能言语,虽是在暴热7月天,犹全身打抖不已……种种迹象乃系在外遭鬼魔附身之故,乃延请当地乩童代之驱鬼,前后几次,终至徒劳。”

  院长从资料中抬起眼睛:“这是患者入S精神病院前的经过。”

  席的末端,那个年轻的实习医师,正把记在笔记本上“弃家出走”旁边加上了“不知何故”这几个字。

  “依据这样简单的资料,”院长沉吟道,“使这个病情一度陷入胶着的状态。”

  席间所有的人一心等待他说下去。

  “后来,S精神病院负责治疗该患者的心理医师,几经辗转调查,终于获知近3年来,患者曾受雇于东部一家油漆店。

  “今年春天,S精神病院与该油漆店店主取得初步联系。如是,患者潘地霖自1965年弃家出走,以至发生精神分裂这一段时间的空白,就因此而得以衔接。”

  悬于天花板上的六只日光灯,不时发出嘶嘶的轻响,仿佛交头接耳地谈着这件事,还相互啧啧称奇。

  “据油漆店的店主称:1966年初,潘地霖以一落魄的浪人模样,向他要求工作。此时,正值东部开发之热潮时期,该油漆店店主包揽了新开的公路途中,全部桥梁的油漆工作。潘地霖接受雇用,加入由工头吕昌率领的这一队伍,成为沿途漆桥之一名漆匠。

  “又据患者的工作同僚回忆:约莫半年的相处,潘地霖给他们的印象是:除了过分沉默寡言、隐瞒自己身世、经历之外,平时并无任何显著异样。”

  随着对这个精神病患者的记载资料,院长交代完这段落之后,接着又来到另一个推论阶段:

  “按照上述经过情形,潘地霖精神致病的原因无以寻出,是以S精神病院做了如下种种推断:

  “首先,怀疑患者有先天性遗传疯癫症,恰巧在东部漆桥时,遇上潜伏之末期就此病发。

  “第二种推断则是设想患者当时做漆桥工作过程中,曾经不慎脑部受到撞击,以致震荡小脑神经,造成四肢失去控制的发抖现象。

  “对于第一种推断因无根据,故不足成立。第二种推断,则经过S精神病院详细透视,发现患者脑神经系统方面,并无丝毫损伤,脑壳十分完整。

  “如是观之,这并非属于器官病,而是一种固结的心理疾病。”

  末了一句话,院长格外扬高声音强调道。他有着极新锐的医学观点。对于唯物主义笼罩下,那种致力于神经纤维及脑筋构造的研究,他一径极力排斥。院长觉得在显微镜下试验人类神智的方法,简直落伍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心能制身”,他深深置信着,满意地翻过一页资料,又埋下头读起来:

  “S精神病院负责治疗患者之心理医师,曾耗费许多工夫轮流与患者共事之同僚一一谈话,最后得到可靠之结果,使该病案渐趋明朗化。

  “按:患者潘地霖于去年9月间精神失去常态。病发之前,潘地霖承应油漆一座吊在深谿之上的铁索吊桥。由于该吊桥无柱可攀,漆桥者遂领以皮带,绑在腰间将自己凭空挂在吊桥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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