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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荡的人(6)


  “一个女孩送我的,她说这两个有偶代表她的故乡。”

  “谁说不是呢?”于萌叹息似地说,“虽是土拙得很,却也表现出故乡的精神呢!”

  “啧啧,真是一句乡土作家讲的话呢!”

  于萌听了,微微皱起眉头。早年孤苦生活的痕迹便在这一皱眉间又唤回脸上了。

  “你不觉得吗?”R晃着小布偶,“从这类东西找象征,……”

  于萌想到R在美国写的那个剧本中,他所用到的象征:古埃及式的木舟,精美的鸟笼,美丽的毯子……

  “把它们用到剧本里,”依然晃着小布偶,“象征的意义自然跟着丰富了起来。”

  于萌拿眼睛看R。

  “比如说,”R诠释着,“比如说:台湾高山族的木刻,由他们图腾的痕迹,就可以表示他们各族不同的信仰,我们都知道,那是识别高山族的族类的一种符号。”

  于萌忽然站起来。

  “在你的感觉里,”他没有转身便说,“山地民族的图腾、和台湾某个小镇的这两个布偶,你觉得都是一样吗?都可以用来做象征吗?”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R摊开双手,一无牵挂的样子,“它们同样有很浓厚的地方色彩,也很能表现出一个地方的特殊风格……”

  R想了想,说:“关于这些,你的体会当然比我深。”

  现在于萌转过身,接过R手中的两个小布偶。

  “那个女孩的故乡很神秘,”R说,“终年浸在迷信里的,你晓得那个小镇吗?靠着海的!”

  于萌没有回答,隔了半晌,他喃喃地说:

  一不知你拿它们来象征什么?”

  暮春的晚风由窗口流入,一波又一波。

  R拿书本盖住桌上被风卷起的稿纸:“到现在还不知从何着手,我这个剧本呀,该是藏在这一堆稿纸里头吧?”他困扰地摆摆头。

  “我甚至想不出情节,”R说,“我想我是慢慢在枯竭了。天天坐在这儿面对稿纸,就是不能进入情况。”

  “如果你一直是在搜集资料,”于萌说,“那么,你永远进不了情况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去某个乡下找一小块地,盖一轩小屋,住在那儿,然后他便拥有了乡土,是这样的吗?

  R歇息一般地在地板上躺下来。“回台湾半年多了。真快呵!”声音自他躺下的那一处黑暗里流溢出来。

  回台湾那天,R从机窗情看下来,触目所能及的,是一个绿油油的田苗,排成梯形的块状,一小块一小块密得真像卷曲的绿草坪。飞机在台北市的上空盘旋,一蓊翠绿从圆山一直绵延到松山机场,当时R觉得台湾真绿,比美国绿多了。

  走出机场,丰沃的阳光盈盈地披了R一身,他想着,我回来了,这绵绵的阳光,这一地湿绿绿的土壤……

  “我是回来了。”R从黑暗中坐起来。

  “最近读了一本东西文化的书,”于萌在地板的那一端说,“看到了一个很新颖的名词。”他望着R。

  “‘边际人’,听说过这个名词吗?”

  “‘边际人’?”

  “该书的作者解释这个名词为:在两种文化边缘摆荡的人,就叫‘边际人’。”

  在两种文化边缘摆荡的人!

  R重又在地板上躺了下来,黑暗中于萌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于萌只觉得R看来悠远而难以捉摸。

  夜深了,R偌大的卧室清简到一无摆设,于萌依墙坐在那儿,开始有空荡无依的孤清感觉。

  他站起来,没有惊动R地走出门回去了。

  刚刚R拿给于萌读的那卷剧本,此刻兀自躺在R的脚畔。一只流萤消失于窗口,那一闪即逝的亮光照亮了剧本的扉页:“美丽的毯子”故事提要:

  美国的士兵们,在大战结束之后相继回国,可是多年来战场的生涯使他们失去和平生活的适应能力。许多战士们受不了太安静的环境,疯了起来。或是整天一句话不说地坐着,患了痴呆症。即使是控制能力特别强韧,而保持没有崩溃的军人,也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得像正常人。

  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一定要借助做一件事,如:雕刻一条古埃及式的木舟,或者做成功一个精美的鸟笼……总之,不管借用的方式如何,等到他们所做的东西完全完成了以后,这些军人们才开始能过一般人的生活了。

  此剧本中的主角卡尔,他是二次大战后从非洲回国的战士。卡尔一回到美国,立刻陷入很严重的紧张状态,他常常觉得烦躁,他需要有声音,所以不时摔了一地的瓷盘子,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乱嚷。卡尔的不安骚扰了他的妻子、邻居。

  有一天,卡尔爬入他家堆藏旧物的地窖。他发现了一架废弃已久的织布机。从此他整天坐在地窖里的织布机前。

  三个月以后,卡尔走出地窖,双手捧了一条织工极为精巧的美丽的毯子——可是,卡尔从来不懂得如何去织布——就这样,卡尔走出了地窖,他走入家庭以及走入社会了。

  这个人——卡尔终于得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他在织布机前一针一针缀织着,把他给战争弄得支离破碎的心缝合了。

  星星,我要回家

  静心疗养院是市郊一所很漂亮的精神病院。5月的某一个早晨,R穿过通往医院的两排石榴花微绽的小径,来到走廊的尽头。他推开写着“心理治疗室”的玻璃门。

  “我想,我需要找个人谈话。”R向桌子前面的医生说。

  “好极了,”医生调整了圈椅里的坐姿,“让我们来好好谈谈。”

  年青的护士将一叠病历卡夹在腋下,仿佛蹑足向门口走出去,静得不出一丝声息地掩上门。

  医生对R温和地微笑着,他示意R坐在靠窗的一张绿色沙发。

  R依言坐下。“我只觉得需要找个人谈谈,呵!很需要。”他迷乱地说。

  医生继续温和地微笑着:“很好,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呢?”他开始在一叠白纸上写起字来:“你住在哪儿?”

  “哦,你问这个,”R不快乐地说,“我住在一个公寓的第四层,租来的。在美国的时候也是一样——租房子住。”

  医生似乎不了解R语气中的忿忿。

  “去年年底我回台湾时,正好赶上这儿的新年,”R寂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真想过一次中国新年。”

  “想过一次中国的新年,所以就回台湾了,是这样吗?”医生小心地问。

  R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我还要写一个剧本,以这儿为题材。还有……”他迟疑着。

  “还有其他的原因,是吧?”

  R双手蒙住脸:“还有……医生,我必须把什么都告诉你吗?”

  “你一定要告诉我每一件事。”医生严肃地说。

  “它又来了,昨天晚上……呵,我真想摆脱它……”

  “我在注意地听着,我可以帮助你,告诉我,”医生温柔地说,“告诉我,‘它’是什么?”

  “我不知从那里说起。”R一脸迷茫。

  “那么,说说那个感觉,你还记得吧?”

  “呵!但愿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

  那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感。R不能确知自己是在惧怕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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