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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荡的人(5)


  “哎,说了这许多,还不都过去了,尽提以前的事儿有什么用呢?……那一把火,一把火使提督府成为过去了……”

  说到这里,小女孩跑进木屋里端出一碗茶,她以熟练极了的动作喂着老妇人:

  “婆,喝茶,”脆亮的童音划破空气。小女孩又转向R说:“婆该讲的全讲完了。”

  果然,老妇人在啜着茶。录音盘停止了旋转,再没有声音流出来了。

  R转身离开了这个当年曾是“提督府”的女婢,现在犹向过路的观光客讲述“提督府”掌故的老妇人。

  “……‘提督府’一到夜里,灯火通明,连扁额上的金字也泛出一片金光,几乎眩瞎了人的眼睛……”刚刚老妇人的这段话使R联想到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缺角,看周末的第五街。车如流水。霓虹灯织成一道五彩缤纷的网,笼罩住这一片金粉世界。造成如幻境般不真实的感觉。

  R沿着铁路跨步向前走,双连渐退渐后,R又逐渐走出过去的光荣了。前面现代化的新市区的大厦此起彼落地尽现眼前,一种莫名的愉快流遍R的周身。远处的天空仍有一二风筝浮动,R不觉轻快地吹着口哨。

  密西根湖畔的夏令营经口哨声唤回了。也是沿着铁轨走,R赤脚穿袜子,和大伙儿一样,两只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间甩来甩去,那时他们成群赶往森林湖畔搭篷帐,R和同学小块儿圈起嘴唇,一路吹着当时风靡半个美国的这首曲子。

  美丽的毯子

  “……”

  当R看到于萌合上剧本时,他问:“怎么样?”

  “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于萌说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靠墙坐在地板的这一端。

  “你这个剧本里头用到的:古埃及式的木舟,精美的鸟笼,还有美丽的毯子,都是很强烈的象征。”

  坐在离于萌不远,床前的R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有一点,”黯淡的晕光下,于萌的眼睛骤然泅泳着迷茫之色,“整个故事演绎的过程,”他说,“我对你心灵的动向——也就是说对你的情感——我真是不懂呢!”

  “你无法熟悉我的剧中人的感情,”R说,“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战士们——尤其是你剧本中的主角卡尔,他们从几近精神崩溃中,就以你所写的这样的方法便能使他痊愈,”于萌说出了他的疑惑,“以我想来,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哦,原来你还接受不了这个,”R扬了扬眉,说,“只要到美国公家病院一查,可以发现好多和我的主角类似的病例呢。”

  “可是,我是在台湾啊。”

  “呃,我忽略了这一点。”R变得有些悒悒了,“难怪你不懂我的剧本,我的生长背景和你不同,截然不同啊。”

  于萌听了,突然若有所悟地说:“对,读你的剧本,我还有一个感想,就是我像在读着一本翻译的作品,你的感情是西方人的呢!”

  R苦笑着:

  “也许因为我写它的时候是在美国,也许因为我的主角是美国军人,所以你会有这种错觉吧?”

  于萌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些感觉对我来说很陌生,太陌生了。”他说。

  “呵!你真是典型的乡土作家呢!”

  R望着自己散了一桌、一床的稿纸。

  “不谈以前的了,”他说,“你知道,我这次回台来,是想找新的剧本题材。”

  于萌坐在地板的那一端,他默默地听R说。

  “新的剧本——呃,我计划以这儿的风土人情做背景,”R说,“晚上请你来,就是希望和你交换点意见。”

  这位乡土作家慷慨地说:“好的,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谈话呢?”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对事、对物的看法。”R说,“这几个月来,我先后去了好多地方,”他向前伸直两腿,“每到一处去,总像是去观光似的,往往一无所获。”

  一朵小小的新月贴在R卧室窗外的夜空。

  “如同面对一面白墙。”R说,“我到过的那些地方,遇见的那些人,全都没让我找到一丝灵感。这使我开始怀疑……”

  “你开始怀疑什么?”

  “怀疑会不会是我找错了访问的对象,”R说,“当然我所谓对象是包括人物、地方。”他解释道。

  近郊古老的镇市,如新庄、八里、淡水、大溪等都走了个遍,而它们全是残破得一无所剩,R寻不出一丝幸存的文化遗产。双连老妇人口中的“提督府”只不过一堆琐碎的,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史。

  “如果你不是回来搜集民间文艺,”于萌说,“你干吗去那些地方?”

  可是,搭在影棚里的二槐街也找不到中国啊。

  于萌瞥了一眼满桌、满床零乱的稿纸。

  “所以,你的新剧本理不出一点头绪,是吗?”

  “我需要你的观点。”

  R最近读过某个批评家评论于萌的文学时曾如是说:“……从笔下的泥土气息中,感到生命的成长和希望。”这显然是R所渴盼得到的。

  一只流萤消失于窗口,如一颗差点坠入房里来的星星。

  于萌拾起被风吹落到地板上的一页稿纸。

  “哪方面的观点是你需要的?”他问。

  R摆了摆手。“我也不能很具体地说出来,”他说,“总而言之,我无法使我的剧本进入情况。”

  于萌看到他手里的这页稿纸上端有两个字:乌来。

  “你去了乌来?”他企图使这谈话延续下去,这样他可以为R整理出一条有秩序的思路。

  “前天刚去的,”R咧出一口白牙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就算又去‘观光’吧!”

  “好,你去了乌来,那儿给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于萌故意不把话讲完。

  R最先想起乌来山胞刺青脸,一身花绿打扮,咬着竹管烟斗吸引游客。

  “其实,在美国西部的游览区,也有类似乌来的情形,”他说,“他们特地保留一个纯粹的西部小镇,把它辟成观光区。有时候还故意模仿,造一个惟妙惟肖的红人部落,供游客观赏。”

  R伸出右手勾住床栏,让手臂悬垂下来。

  “初次走进那种西部的部落,一刹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仿佛退回到洪荒的年代,”R说,“我想,造这些红人区的用意,还有乌来山胞刺脸穿土着服饰,为的是给游览的人一阵错觉吧?很美妙的吃惊呢!”

  “但是,”于萌带着声讨的神色说,“但是高山族、美国西部的红人,都不该变成一直是卖地毯、珠子的观光区吧?”

  “咳,”R又习惯地摆了摆手,一那不过是和旅客之间的一项交易罢了。”他轻松地说。

  于萌知道他和R各据卧室的一端,而两人中间将是缩不短的距离。

  “我正在想,”R摘下书桌上站着的那两个小布偶,“我正在想着,如何把这一对东西用进我的剧本……”

  “你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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