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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9)


  自从6月崁顶矿坑塌陷以后,李元琴对待丈夫的态度,可看出一新的、疏离的陌生性,以及无助的可怜的交织。每逢两人同在房间,消瘦多了的李元琴,沉默总是胶贴着她的唇缘。粘瑞西明白这意味着一种危机。然而,他仅能托托眼镜,束手地沉浮于这非他所能遏止的变化。

  产期前三星期的某一天,李元琴独自从海边散步回爱姐家,跨入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肚子荡起一阵刺痛。李元琴抓紧门枢的直柱,忍着痛楚一步步挨进房里。

  当爱姐发觉异样跑进来时,李元琴半身瘫靠在一只枕头上,笨拙地蜷曲着腿。汗像小河一样从她的额上向瘪下去的眼孔流去。一瞬间的惧怖紧攫住爱姐,几秒钟后,本着接生婆的使命,她镇定过来,甩甩头,跑出去拾她扁折的黑色接生箱子。

  就在转回李元琴房里时,爱姐在门口碰到正要跨入的粘瑞西。

  “粘太太早产了,快进去。”她催促着。

  一阵冷气从发顶直贯到粘瑞西的脚指,他几乎是由爱姐推进房里。

  李元琴刚从一阵绞痛挣扎过来,她睁开粘湿的睫毛,看到门边哆嗦的丈夫,李元琴双手蒙住脸,重又合上眼睛。

  邻居的妇人闻声都赶过来。有个缺嘴的女人捧进一脚盆冷水,轮流换冷毛巾敷在李元琴的额上。

  “听说早了20来天,怕不好咧!”女人们低声交谈着。爱姐举起衣袖,擦擦汗湿的腮巴,眼睛瞥到小窗口外的那堆砾土。她赶紧侧过头,忙又照理产妇。

  又是落日被哭红眼睛的晚霞推送下海里的时分。

  “……我要死了……”李元琴拖长声音。

  粘瑞西一下冲到床边,跪下来。妻子歪曲着脸辗转翻着。她张开嘴,像铁箍箍痛般的呻吟。

  “元琴,元琴……”粘瑞西带着哭声大喊。

  邻居的妇人陪着落泪。成仔的媳妇感动地弯下身,想拉起跪在地上的粘瑞西。

  “你敢碰我?”粘瑞西粗暴地挥开女人的手,“元琴就是听你们的唆使,才不愿回台北医院……”

  他虎地抬直身体,挨近爱姐:“我太太难产了,唷,我怎么办?”粘瑞西抱住头,被蜂螫了一般的满房子乱撞。

  入夜了,爱姐的手被李元琴时而无力地松开,时而被握得死紧。产妇流出来的羊水,早浸湿了接生婆的布裙。

  “忍耐啊!粘太太,用力点!”

  爱姐嘹亮的声音,招魂一样地呼唤产妇虚脱的魂魄。

  “这里用力!对,再用力挤……”

  “元琴,元琴!”粘瑞西扶住床栏,泪眼模糊。刚刚他跑进房里,慌忙中眼镜掉到地上,也不知被谁踩破了。

  李元琴斜起眼睛,不停翻滚,疼痛使她想咬碎自己的牙齿。

  “我要死了,呶……”她同声喘息着。

  爱姐爬上床,按住了李元琴蜷曲的腿。

  “粘太太,你快生下一个娃儿了,快了,快了。”

  产婆的手臂那么有力地扣住扭动的产妇。

  “全是在最痛的时候出来的……”产婆安慰着。泪水混了汗滴滑入嘴里,爱姐的心胀疼得要撑破了。

  “最痛的时候……粘太太,忍着吧!”

  产妇一下停止了连续不断的,高到呼号般的狂叫。她掀启嘴唇想说话,痉挛拘束了她的发音。

  “爱姐……爱姐……”仿佛类似这样,李元琴低唤着。

  黑夜滑入残剩的下一半。

  “爱姐……”像针刺的阵痛折磨产妇,一忽儿,胎怀中的小生命收敛了顽皮蹦跳。于是,李元琴疲累地从间歇的阵痛中平静下来。

  “爱姐,我快要有一个孩子了?”她十分清醒地说。

  爱姐熟练地在产妇的肚皮来回推摩,仿佛进行一项拼命的争夺工作。

  “别急,粘太太,快了。”爱姐回答,因着出力的缘故,她把字咬得很重。

  李元琴由接生婆的话里,安心地,虚弱地叹了口气。

  邻居的女人端进一个漆红的脚盆,滚热的水由盆里冒出蒸汽。这是预备给婴儿洗礼的浴盆。安崎坑的传统,认为红色最是吉利。

  邻居的女人用进香一般的步伐,捧着红漆脚盆,一步步走近床前。李元琴眯聚眼光,触目所及,正是脚盆的底部。

  那段记忆摇过来,摇过来,极为遥远,却又割不断的亲切,宜兰老家的天井啊,李元琴曾经落失的童年,经眼前的红脚盆唤回了。对,老家的天井,母亲捉住自己肥白的、小女孩的脚,使劲接到一个洗脚的木盆。“阿琴哪,你在外面野了一天,看你满是泥巴的脚……喏,要吃饭了,才晓得回家啊……天都晚了,小鸟也知道归巢咧……”

  疼痛消失着,她微睁开眼,平视俯向她、发髻散落浑身湿透的接生婆。

  “……住惯海边的人——就连我那个小儿子——都知道那个季节吹南风,什么时候海里打大浪……”

  外边浪卷推向岩岸,仿佛响起了涛声。突然袭来一阵极强烈的绞痛,李元琴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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